自晚宴归去的巽尧一刻不停地换洗了衣裳,命依兰拿出笔墨,随侍一旁,自己则静坐在了窗前,借着外头繁亮的星光点点,提笔沉思。
她把来鸾安后的所见所闻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又望了望星辰三千,把细节用那灿海银河串联起来,从一裙一扇到一颦一笑,从王爷郡主到家仆随从,就是街边路过的一乞儿,河边躺卧的一野狗,她都反复回味了三遍。这鸾安太大,明里暗里、千丝万缕,面上风风光光、笙歌燕舞,暗里龌龊不堪、残破腐臭,总得花些心思才能透看一二。
“依兰,你说今晚郡主为何不在宴席之上,不都传言,郡主深得圣心吗?”巽尧咬着笔杆子,歪了歪头,一副天真模样。
“公主,今晚请的都是有实权之忠臣和几个极亲的皇家贵胄,这倾鸾郡主是靖王爷家妹,不出席,不足为疑啊。”依兰伸手把笔杆子从巽尧的嘴里扯下来,一脸的无奈纵容,“公主~”
“嘿嘿,我习惯了。”巽尧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容,转而又蒙上了一层阴郁,“郡主因实权而不能入席,反过来,就是为了郡主不入席而宴请今晚众人。”
“公主,你在说什么,依兰糊涂了。”依兰皱着眉,替巽尧拢了拢薄纱外罩,“小心晚上风大着凉。”
“无碍。”巽尧拍了拍依兰的手,“我是说,如果郡主的缺席是有人刻意为之呢。都传这倾鸾郡主,颇得圣心,不论是由着风离卿的面儿,还是她自己,都难以让人信服。再者,平白无故多了个家妹,王府无言,众人更是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见过这郡主,唯有寥寥几人。”
“可是公主,给王爷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便是贺喜郡主的每家都不曾缺了,只要多打听几个,怎么会不认得郡主呢?”依兰回道。
“并非她不能抛头露面,而是有人不能见她,或者,她不能见某个人?”巽尧越说越糊涂,自己都忍不住搁笔捏起了眉心,“我总是觉得,她身上有蹊跷,今晚格外。”
“许是公主多心了。”依兰站到身后,为巽尧按了按额角,“我们不是见过郡主了吗,生得也不如公主啊,可能本就没人在意呢。”
巽尧从记忆的碎片里寻摸出来一块,拼凑了那日锦缎庄的情形,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许自己太过多疑了:“叫人查查总是好的。”
“嗯。”依兰应了一声,带上了窗户,把微微作响的凉风闭在了层层树影里。
“依兰,鸾安好吗?”巽尧换了张信纸,顿了顿手。
“繁花似锦,确是京都风貌。”依兰磨着墨回道。
巽尧颔首:“这儿确是好,可你别忘了,两军交战在即,可举城上下却皆无动静,莫不怪异。”
“边关里都城甚远,公主又已达到鸾安,夜玄认同和亲,早已不再预备征战也无不可啊。”依兰对自家公主的多疑忧心向来心疼,别家女眷深闺绣花,可自家主子却要忧国忧天下,“公主,何不把猜测都写下来,让皇上派人查了再做定夺。”
“你把这信亲手交给祁阳,他已在小门候着多时了。”巽尧将信纸方方正正叠好,塞进了封袋里又套上了一个空白的信封。
“是,公主,你先休息吧,我去送了就来。”依兰把巽尧拽到床沿按下,“今儿个可是晚了,又饮了这么些酒,快些歇息。”
“好了好了,你快去吧,叫人等着也不好。”巽尧宠溺地笑了笑,这世间亲朋众多,却不敌一个依兰对自己的关心,是不幸也是大幸。
“祁阳,这是公主让我交给你的,速往西承的密信,千万不要落入贼人手里。”依兰站在墙垣的阴影下,看不清五指的黑暗里一双眼却耀如星光、寒意迫人。
“是,姑娘放心。”祁阳把信塞到胸前,转身便隐匿于团团黑暗之中。
“许是我又多心了吧。”巽尧侧身将手压在头下,本想入睡的心思被恍然间跃起的动容打乱,她在宫墙下借酒曼舞时分明地感受到了一束目光,穿透了暗夜落在裙褶上,她不曾回头也不曾追问,似乎那目光里的炽热消融了她片刻的寒冰,那是一种纯粹而坚毅的认同,只是她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方才睡意袭来,昏沉的脑海里竟也分不清是梦是醒,倒不如就当一场梦,别给自己多一道莫须有的牵挂,巽尧想着,也就梦里寻周公去了。
等信笺踏风破浪、快马加鞭送往西承时,巽尧的笔记还躺在苍珩的书案前。
“果不其然,这公主还真是为国尽瘁啊。”苍珩弯起手指扣了扣桌面,“小海,你说她是不是也挺可怜的。”
“主子,人各有命。”颜海静然。
“把怀疑都删了去,好好给西承皇帝描绘一番鸾安盛景,顺带提提我这昏庸的模样,谁还会信我们要打仗。”苍珩慢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趟早朝下来还真难捱,苍珩朝着颜海挑眉一笑,“得亏我们小海有这绝技,任谁也无法子啊。”
“主子过誉了。”颜海收起了周身的寒意,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主子不是已让巽尧公主见过郡主了嘛,为何还要把关于郡主之言,尽数删去。”
“她想见就见,在鸾安城里翻不出什么云雨,可柒儿如今还不足以抗衡未知变数,这封信最终落入何人手里,我都不得知,怎么能把柒儿贸然暴露。”谈到沐柒,苍珩的脸上换了一种严肃的神情,“一切等阿卿回来再议,如今只要替巽尧向西承报了平安就是。”
颜海望着坐上之人陡然转变的面色不由得心生苦涩:“是,主子,王爷那儿可要本非亲自送信?”
“让李寒派个人去就行,找个寂寂无名的,不引人注意些。”余光里颜海的苦涩笑意被苍珩尽数收到眼底,他轻叹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
沿边千里无使来,马上相逢,纸笔作证,传语报平安。只是未尽之言,哪有都全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