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的宅兹中国,副标题就是:“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
这个副标题已经说明这本书是论述“中国”的合理性。
好端端的。
作为一个文史着名学者,为什么要论述中国的历史。
主要是晚近以来学术界就有一种观念,以亚洲或者东亚作为一个整体来叙述历史。
为什么要论述亚洲的整体性?
其目的就是为淡化中国的同一性,简单来说,就是不承认中国有什么历史特殊性。
不仅仅从亚洲或者东亚论说,还从地方性来论说,比如曰本着名的“满蒙回藏鲜之学”。
那么啥叫满蒙回藏鲜之学?
简单的来说,这就19、20世纪之交,曰本的东洋史学逐渐成型,所谓“满洲、蒙古、回疆、西藏、朝鲜”之学迅速崛起。
那么好端端的,曰本史学为什么要来研究满蒙回藏鲜之学?
日本的兴趣从传统汉族中国偏向所谓“满蒙回藏鲜”的历史地理研究,与日本政界重建国际地位和扩张领土的野心有关。
中野正刚耕堂曾经明确地以大国、大国民、大人物满蒙放弃论排为题,以传统中国的历史兴衰来论证日本争霸与扩张的必要性,他说中国变弱始于秦始皇筑长城自保,他认为“我国乘新兴机运,渐有台湾,并朝鲜,向满洲与蒙古发展的曙光出现,若于朝鲜国境筑长城,守四方,弱士气,这岂非亡国之兆”
“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不再把过去的清国即中华帝国看成是一个庞大的整体,而是借用欧洲流行的民族国家新观念,把过去所谓的中国解释成不同的王朝,这些王朝只是一个传统的帝国,而实际的中国只应该是以汉族为主体,居住在长城以南、藏疆以东的一个国家。而中国周边的各个民族应当是文化、政治、民族都不同的共同体,所谓满洲、蒙古、回疆、西藏、朝鲜,都只是中国之外的周边。”
好家伙。
一下子,就把中国周边的众多领土从历史上论述成中国的周边了,而非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固有领土。
甚至,不认同中国是一个民族国家。
“为什么会如此呢?”
苏亦自问自答。
“在日清战争爆发的刺激后曰本国民对亚洲大陆越来越关心,觉得日本作为亚洲民族的自觉日益高涨,面对西洋文化,出现主张独特的东洋文化,这使得他们对满洲、蒙古、回疆、西藏、朝鲜都产生了有如国土的感觉。”
这种情况下,也刺激了曰本学术界继续重构中国。
听到这些,台下的学生愤慨不已。
觉得小曰本太嚣张了。
甚至,还有人提问,“难道咱们中国学者就这样任由小曰本这种解读咱们中国的历史?”
“只要研究历史,就会到涉及国家、民族与四裔,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学术界,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章太炎、王国维,都曾注意到国家、领土与历史的问题,道理很简单,当大清的天朝大国的想象,在西洋和东洋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击之下破灭之后,人们会开始注意到一个拥有清晰边境和自主主权的国家的意义。”
“然而,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中国学者并没有在学术上进行反驳?像曰本那样形成从政治到学术去重构中国的合法性状况呢?”
“原因很简单,当时,大清的太乱,从当朝宰辅到士大夫学者都有各种分歧,甚至,李鸿章希望专注海防,塞防回撤并无可惜,而左宗棠则极力发对,觉得祖宗基业不可轻言放弃。”
“自动如此!”
显然,台下的学生是认同左宗棠的做法,甚至还有人叫嚣着李鸿章就是卖国贼。
嗯,学历史的学生就是这么可爱。
苏亦也不矫正他们。
继续发言。
“而晚清学界由于国家与民族认识分歧,,也分成两派了。一派觉得以大清帝国疆域为现代中国,另一派则觉得要以长城以南汉族中国为现代中国。”
“有人延续着大清的帝国空间的政治观念,满蒙回藏都要属于一个大中国。毕竟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他们试图把原来庞大的帝国人口与空间纳入一个现代国家之中。而有人则受到满清王朝压力下滋生的反满情绪和欧洲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只承认汉族所居的十九行省为中国,中国历史者,汉人之历史也,宣称西藏、回部、蒙古三荒服,则任其去来也,甚至觉得对于中国来说,满洲甚至还不如曰本近。”
这种,日亲满梳的现象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中山先生,甚至觉得为了革命成功,可以把满、蒙之地统统送给日本,中国建国在长城之内参看杨天石孙中山与“租让满洲”问题。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并没有实现,也表明了晚清时期,国内对“中国”认识的差异。
“然而,到了民国时期呢?中国那么多着名的学者,就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吗?就任由曰本学者在全球范围内弘扬他们蒙满回藏鲜之学?”
“有的!”
苏亦摇头,“并非如此。不同学术共同体之间是有彼此较量和竞争。不仅早期欧洲东方学与日本东洋学有彼此较长论短的心态,中国学者,无论是没有出洋的陈垣,还是深受西洋学术训练的陈寅恪、傅斯年、胡适,都有非常深的把汉学中心从法国巴黎和曰本京都移回来的想法。”
苏亦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汉学中心会在法国巴黎。
顺带跟台下众人科普一下伯希和的中国西域探索之旅。
以及伯希和对东方学的研究以及吉美博物馆大量的敦煌经卷藏品。
听完这些,台下的学生同样气愤不已,因为,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卷走的大量经卷,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一种耻辱。
话题再次回到民国学者对边境的研究问题上。
“九一八事变后,曰本关于满洲的研究兴趣大大高涨,正是在这个时候,傅斯年专门写了一部东北史纲。在这部书中,他却专门驳斥日本学者满蒙非中国论,他坚持用东北而不用满洲,认为这是专图侵略或瓜分中国而造之名词,毫无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经济的根据。很显然,不仅讨论东北或者满洲,包括讨论西藏、新疆、蒙古和朝鲜,中国和曰本学者思考立场和研究策略往往大相径庭,这无疑告诉我们,文史研究尤其是历史研究,不得不面对一个各自不同的学术策略与思想立场问题。”
苏亦生怕台下的学生听不懂里面所表达的意思,再次解释,“傅斯年以提倡史料即史学这种现代学术的观念着称,也与日本学者一样相当关注虏学即所谓四裔的研究,但是在这部书中,他却专门驳斥日本学者满蒙非中国论如白鸟库吉、箭内亘、中山久太郎、矢野仁一等,尤其是反驳矢野1931年发表在外交时报的满蒙藏支那领土非论,他坚持用东北而不用满洲。”
“为什么不用满洲而用东北呢?很简单,因为满洲是曰本学者的提法,不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同样,满洲的历史不是真实存在的吗?是的,但,曰本学者却用这些史料来证明满洲非中国论,这就很荒谬。”
如果是别的大佬在场,估计苏亦就不会提傅斯年了,但邓广铭先生在,苏亦也就顺口一提。
这些都是学术争论,学术论战。
让北大的历史系新生了解一下学者之间是怎么干仗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实际上,早在傅斯年之前,就有学者关注这些问题,19世纪起国内逐渐对西北史地之学、蒙古历史语言之学发生过关注,获得了丰硕成就,并且促使中国传统考据学向国际近代历史学初步转向。但是,真正对于中国周边的近代性历史地理研究,却是稍后在欧洲和日本的东洋学,即所谓西域南海之学或满蒙回藏鲜学的刺激下,才较明显地发展起来的。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在那个时代,一些敏感的学者们开始参与到西北地理、辽金蒙元史、域外文献的译读、中亚各种宗教研究等国际性的课题中。就连后来对满蒙回藏研究很深的日本学界,在明治时代起步时,都不得不借重中国人如张穆、何秋涛、李文田的着作。从此,这个新领域的关注空间已经不仅仅是传统的汉族中国,而更重要的在于所谓的西域研究了。”
“毕竟,在古代,所谓中国性首先是文化而非种族的。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里说:在古代观念上,四夷与诸夏实在另有一个分别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血统而是文化。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即是以文化为华夷分别之明证。这里所谓文化,具体言之,则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与政治方式。诸夏是以农耕生活为基础的城市国家之通称,凡非农耕社会,又非城市国家,则不为诸夏而为夷狄。”
钱穆先生从文化的重要性来论述中国的合理性。
这是引用。
也是苏亦的过渡。
不管写论文还是演讲,都要有自己的观点。
“说到,这里,那么我也想提出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欧洲不同,中国的政治疆域和文化空间是从中向边缘弥漫开来的,即使不说三代,从秦汉时代起,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语言文字、伦理风俗和政治制度就开始把民族在这个空间中逐渐固定下来,这与欧洲认为民族原本就是人类历史上晚近的新现象不同,因此,把传统帝国与现代国家区分为两个时代的理论,并不符合中国历史,也不符合中国的国家意识观念和国家生成历史。”
实际上,这也不是苏亦自己的观点。
这是宅兹中国的原文。
“从这点就可以论述曰本学者所谓的满蒙回藏鲜之学,并不合理。这只是一些西方或者反华学者从地方性以及整体性来围攻中国历史、中国文明与中国识相的“同一性”。”
“那么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够任由着曰本学者去论述我们中国的历史,而不去做反击吧?”
“就是,清末民初学者不争气,那么建国以后呢?建国以后的学者,就重来没有人去论述这些历史吗”
台下的学生都在疑惑。
就算不同提问环节,都忍不住发问。
苏亦也没有制止这种现象。
他的发言本来就不设置提问环节,这毕竟不是他的专题讲座,他只是作为一个新生代表发言而已。
演讲稿递给邓广铭先生审阅的时候,对方没有去阻止而是任由着他去讲述,这就很好证明了邓主任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苏亦当然可以肆意发挥。
那么北大有没有学者去论述中国合法性的问题呢?
肯定是有的,比如北大历史系着名的学者周一良教授,他不仅擅长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同样教授亚洲史、曰本史,从哈佛大学毕业的周教授可谓是这方面的专家,然而,这个时候,却不合适提周教授。
苏亦也提任何人,只提自己。
“我们不应该从民族国家中去拯救历史,而是要在历史中去理解民族国家,或者说,在中国历史中去理解中国。那么咱们中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演变成为民族国家的呢?我觉得是从宋代。”
哗!
这个说法。
跨度太大了吧?
前一分钟还在介绍,曰本的满蒙回藏鲜之学,下一秒就跳到了中国民族国家的起源?
“大家或许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是宋代呢?”
大家确实好奇。
甚至有学生还在台下嘀咕,苏亦是不是在讨好邓广铭先生。
毕竟谁都知道邓主任是宋史大佬,结果,你小子倒好,哪一个朝代都不说,就偏偏选择宋代?
宋代就那么特殊呢?
所以,就算苏亦提说出来,台下也会有学生忍不住在提问。
他们都在好奇。
其实,这也不是苏亦自己的说法。
他只是借用葛兆光教授在宅兹中国里面关于民族国家宋代生成说的观点。
民族国家宋代生成说?
这是啥意思呢?
就是说。
宋代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被看作为代表中国的近世:自宋代以降,在越来越庞大的四夷的压迫下,汉代中国自我中心的天下主义,不断遭遇挫折,自我中心的民族主义则应势兴起,从宋到清、中国在东方世界的国际关系已经形成。
这个时候,葛兆光教授还以诗歌史为例。
用辛弃疾、陆游的诗歌来举列子。
从宋代文人们诗词中所表达的此种民族主义式的焦虑、紧张等情绪,在葛兆光教授看来,都呈现出一种历史中国内的一个一般思想世界,而这个新的思想世界,便标示了近世中国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远源。
这些列子,听起来极为荒唐。
然而,对照葛兆光教授的学术背景,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是研究思想史啊。
而非正统的史学研究者。
思想史用诗歌来举例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所以,面对台下一片哗然的学生。
苏亦也也给出自己的说法,“这个方面,同学们日后可以从思想史方面去理解,去解构。”
这种起源说。
并非是葛兆光先生的独创。
甚至,在前世,就有不少的学者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五个社会阶级形态持反对意见。
认为,中国就不存在什么奴隶社会。
同样的,国内的学者,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认同西方提出来的“民族国家”的概念。
“我之所以跟大家举例宅兹中国,举例曰本的蒙满回藏鲜之学,跟大家简单讨论一下晚近时期关于国内学术史的发展,就是想告诉大家,未来研究历史,大有作为。”
后世,经常有学生陷入一种极为迷茫的状态。
学历史我能干什么?
同样,在七八十年代也是如此。
在以全国都重理轻文的大环境之下,选择历史的学生,同样也会有这样的困惑。
他学了历史,以后能干什么?
苏亦就在这里给他们指明一条康庄大道。
“在国家需要大家的时候,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挺身而出,贡献我们应有的力量,同样,现在在国际范围内,汉学中心依旧不在咱们中国大陆,甚至,国际还有一种共识,就是东方学要去曰本,所以,如何把汉学中心拿回咱们中国,就靠在座的诸位了,作为咱们北大的学子,应当有这种引流国际学术风向的霸气,我与诸君共勉。”
然而,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了吗?
并没有。
葛兆光宅兹中国只是告诉大家中国是怎么来的。
苏亦的发言这是告诉大家我们要去如何维护中国的合理性。
但这一切都距离大家太遥远了。
大家更想知道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学好历史。
于是,苏亦说了那么多,跑题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回归了正题我们该如何学习历史。
于是苏亦跟他们说了巫师,说了史官。说了修史传统的根源是天人合一的观念
如何学习历史?
当然是要跟大家梳理一下历史是怎么来的?
前面已经讲了宅兹中国。
讲了何尊铭文。
那么必然要讲到甲骨文,讲到占卜。
肯定要讲到巫师,进而,讲到史官。
这一切,在之前新会的现场都讲过。
所以再次讲起来,苏亦得心应手。
当老师就是这样。
同一个知识点,面对不同的学生要讲无数遍。
同样,面对自己的学术观点,要讲几十年,不断的讲重复的讲,不仅如此,还要系统的讲。
最好能够构建一个学科体系。
比如邓广铭先生,可以说是凭借着一己之力推动了整个宋史学科的研究。
同样,宿白先生也是如此。
凭借一己之力推动了整个中国佛教考古的研究。
但,这两位大佬之所以能够成为各种领域的创建者奠基人。
除了他们本身的能力之外,北大也是一个极好的平台。
而,苏亦此刻也是如此。
有机会让他发言,他当然不会错过。
他跟台下的学生分析,修史传统的根源是天人合一的观念。
何为天人合一?
也就是真命天子的那一套。
皇帝的权利来自于天。
而皇帝就是天的儿子。
也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还跟大家说,修历史能够更好地维护传统的价值观念。
说到这里,他用乾隆年间的编着的贰臣传来举例。
还用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来举例。曾国藩为什么要镇压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打的旗号当时被认为是邪教,而且洪秀全刚刚起兵就破坏文庙,而且把孔子、孟子的牌位扔到粪坑加以侮辱,把儒家经典称为妖术,把读书人抓来不允许他们读书。所以曾国藩讨伐太平天国的文稿里面讲的,我们的祖宗孔子、孟子在九泉下痛哭,如果我们再不起来镇压他们,我们以什么脸见我们的祖宗。”
甚至说到最后,说到了国家为什么要修史。
“要是清朝不是通过修历史,通过这样的舆论工作来证明自己是中国价值观念的继承人,维护传统文化,曾国藩他们怎么能够把它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代表呢?这就是维护这个历史的作用。”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的历史,它的传统就是为现实服务的,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是为了证明这个政权的政治合法性,所以以前有一个说法叫做要灭一个国就先要灭它的史。”
知道历史是怎么来的,而历史又有什么作用,才可以更好的去学习它。
同样,这里面的内容,也不是苏亦的独创。
他只是引用了复旦大学葛剑雄的说法。
所以,他今天上下两部分的发言,都是引用了复旦“双葛”的言论。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就是历史的知识的搬运工。
然而,两位大佬的学术思想拿过来应对台下这帮初学者,足够了。
不仅如此,他今天的发言也让台下诸位北大师长吃惊不已。
谁也没想到他一个考古学研究生会跑去研究这些晚近的学术史、思想史。
从何尊铭文到满蒙回藏鲜之学,这中间的跨度也太大了。
然而,也因为这次的发言,让他在整个北大历史系彻底出名了。
北大历史系小师兄的光芒,再怎么样的低调都没法掩盖住了。
我在北大学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