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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本就闷热潮湿,加上点了蚊烟后不能开窗开门通风,刚躺下没多久,祝为民身上就冒汗了。
他转过来,却发现冯有福没有睡,而是坐在窗后的一张破凳子上,将窗开了跳细小的缝,双眼微闭,似乎正在打瞌睡。
而赵阿六则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
祝为民觉得老冯一个人乘凉有点不厚道,想了想便爬起来凑过去。
冯有福听到动静,眼睛立刻睁开,哪儿有半点睡着的样子。
“老冯,你……”祝为民吓了一跳,房间角落有盏破油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冯有福看上去有几分吓人。
“我在守夜……”冯有福轻轻回答道。
此刻外面一片漆黑,龙背桥村的夜晚和六场无甚区别,静谧与混沌的黑仿佛能包容天地间的一切,偶尔有微风吹来,带着几声犬吠,至少是来自十里之外的……
“我守上半夜,小赵守下半夜……”冯有福解释道“你赶紧去睡觉,明天要爬山的……”
“我,我……”祝为民道“算我一个,大家轮换着来,你们也能多休息一会儿。”
“别客气了,你是读书人和我这种走江湖的不一样。”老冯压低嗓子大大咧咧的说道“我是有本事一面走路一面打瞌睡的,而且保证跟上队伍,换成你的话,眼睛闭起来,估计就要一脚踏空滚到山脚下去了……”
“那小赵……”祝为民不甘心
“人家和你不一样,年纪轻但江湖经验丰富。这个事情,你就别客气了。等到了广德就全靠你了,那时候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祝为民听罢,叹了口气,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落到自己头上了。
但也没法反驳。
想了想又问道:“老冯,这里不是挺安全的为啥要守夜?”
“小心驶得万年船……”冯有福说道
“你别看这个庙祝一脸老实样子,天晓得会不会见财起意?知道我们干了一天路,到下半夜偷偷摸进来,一斧头一个……不明不白一条命就没了。”
“这不是黑店么……”
“是啊,出门在外不得不防。这小村子,出门就是山,他真要砍死了我们,把尸首拖出去,往山沟里一扔,三天后就没有人样了……”
祝为民默默无语。
他出生在六场,后来在周浦上学,再后来去上海的学校上寄宿高中,应该说这辈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背娘舅”“剥猪猡”倒是听说过,但从小他就被父母还有乡亲老师保护的很好,总是以为这些危险离自己极其遥远。
实际上这次来广德是他第一次踏出上海地界。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外地和上海应该差不多,最多是穷一点而已。
没想到,在这离“首都”才100多里的地方,谋财害命就随时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还有呢,这庙祝也可能是附近保安团的探子,保安团你也晓得的,咱们保卫三中是真替乡亲们守护安宁的。但七场唐全寿的部队,那不就是土匪嘛?”冯有福继续解释。
“保不齐他们也见财起意,偷偷摸摸把我们做掉,到时候真碰到追查两手一摊说不知道。保安团和当地伪军高层多半有些关系,一般人也奈何不得他们。只要失踪的不是萝卜头,东洋人也懒得管。毕竟皇帝不拆饿兵,对伐……”
“……”祝为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倒头便睡。
所幸这一夜倒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天蒙蒙亮,三人便起床,在庙祝这儿吃了顿山芋当早饭,就便开始进入茅山山脉地界。
说是山脉其实挺勉强,其实就是一大片丘陵地带。
赵阿六神情严肃的关照道:“到了山里,要提高警惕了,你们耳朵和眼睛都带着,一旦觉得有苗头不对的地方,立刻和我说……”
“为啥?”祝为民有点不明白“山里,山里不是,不是,你们……哎,我们……哎,总之,这儿山里都是打日本人的队伍啊!”
“哪儿那么简单?边走边说吧……”
听了赵阿六的解释,不但祝为民就是冯有福的脸色也有点变了。
整个茅山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要复杂。
其实和浦东的情况也差不多,大城镇是日本人的地盘,小村子则可能是伪军、忠救军、民团盘踞,山脉最深处的才是真正的抗日队伍。后者因为实力不济,无法向外做大规模扩张,能保存一小片根据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日常要应对敌、伪、顽三方面或单独或联合的围剿,日子过得着实不容易。
可是茅山广袤的土地给了他们辗转腾挪的空间,加上优秀的群众基础,使得他们每每能提前应对危机,在敌人的封锁线中找到薄弱处脱身,反过来一个回马枪,让这些坏种痛不欲生。
如此一来,敌伪顽势力对这支队伍是越发恨得咬牙切齿,想尽一切办法要将其剿灭。
“所以,在镇江、句容,哪怕是龙背村其实都还算太平,那是日本人的天下,东洋人也不可能随时盯着我们,大家能过得去就算了……但是进入茅山脚下之后,这里忠救军的地盘……他们啊……尤其是土忠救,就是土匪换层皮……做起事情来……”赵阿六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进山第一天,倒是没有碰到什么大的危险。
一路上虽然有不少明暗岗哨,但都被赵阿六带着他们悄悄绕过,反正这是七月的山里,草木繁茂,二十步开外就只要不出声就不会被人发现。
而且这南方的丘陵也有一大妙处,山体表面多被泥土覆盖,适宜的气候条件下,树根藤蔓草根像铁链似的牢牢将泥土锁住,而这些发达的植物根系,也成了三人一路攀援的绝好踏脚与抓手。
这可苦了祝为民,他四体不勤久了,虽然这些日子跟着保卫三中一起操练,但依然笨手笨脚的。
对此,王静斋也只能徒呼奈何。
祝为民自己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事没事便以坐四轮车的诸葛亮自诩,也是让众人哭笑不得。
眼下诸葛亮却笑不出来了,一个小小的斜坡,看上去不过三尺多高,赵阿六走在前面,伸手扳牢根树根,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便轻轻巧巧的上了去。
祝为民如法炮制,却差点摔到一旁的山崖下去,幸亏老冯知道他底细,一直在旁边保护,这才避免了他变成卧龙……
好在此地距离伪军和忠救军的岗哨都很远,赵阿六耐心不错,从上面跳下来,亲自给祝某人做示范。
奈何某人做这些动作就和老冯写字一样,还没动手,心里就先怕了三分……
冯有福这才想起,当日第一次夜袭老蟛蜞时,这位祝队长跳个窗都能被勾掉长衫下摆。
只能摇摇头,让赵阿六再度上坡。
于是,一个上面拉,一个下面推……
“李先生啊,你这个,就不如王……哎,不如你先生……他的手脚真是……”冯有福叹了口气,深表惋惜。
某人脸色讪讪,也不好意思搭茬,三人继续在林间静悄悄的快速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