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怪事果然就来了。
这天,突然从宫里来了一个太监,传旨让景王进宫。公公过来传旨,这事在景王府是很陌生的,因为除了皇子必不可缺的场面,皇帝从来都不会召见他这个儿子,更让人惴惴不安的是那公公面色不善,传旨人的脸色当然会跟着皇上的喜怒走,因此连李叔带江成都警惕起来。
眼看着江承允朝服朝冠正色肃容跟着公公走了,李叔忧心忡忡却什么都做不了,想了想到底坐不住,亲自出府企图去打听消息,谁知这件事竟像是皇帝突然起意而为,打听下来一无所获。
越是突然起意就越是让人惊心,因为这样往往不是圣意大快就是圣意大怒。然而想到那太监一副公事公办无可奉告的嘴脸,李叔越来越心焦。皇帝何以突然这么反常召他进宫?为什么事先一点儿消息都没从宫里透出来?这么不寻常的举动到底是皇帝的刻意为之,还是有人在其中作梗故意封锁了消息?
想到江承允进宫身边只带了一个江成,李叔终于忍不住,暗暗派了人去宫门外查看,然而仍无消息出来。从江承允出府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从王府进宫半个时辰都不用,一来一去也不过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大家从未在李叔的脸上看见过这么凝重的脸色,一时都察觉到府中将有不寻常的事发生,然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终于在李叔绕室徘徊时,江承允回来了。不少人都偷偷躲在一旁偷看,简青也趁李叔顾不上下人的时候在一旁暗自旁观起来。乍看之下,江承允似乎和进宫之时没什么不同,脸上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可再打眼细看,简青却惊觉他脚步虚浮不稳,像是受过伤,还有他垂在衣袖中的一只手,腕上似乎隐隐蜿蜒着干涸的血迹。再看跟在他身后的江成,目光也是紧张地跟随,似乎怕他一个不支就倒了下去。
简青不解地望着脸色近乎木然的江承允,不由好奇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难道真是他那皇帝老子下的手?
她躲在一边尚能看的清楚,迎上来的李叔见状更是面色焦黄,却忍着没有伸手去扶,等人入了内室,江承允便再没出来过。
直到天色快黑尽之时,李叔派人过来让熬参汤,这活儿自然又落到了进茶房时间最短的简青头上。简青一面胡思乱猜,一面留心着火候,熬的差不多了便依着吩咐送去江承允的书房。
等到门口一看,发现门虚掩着并没有关紧,简青照例轻敲两下在外面恭候着,只是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简青站在那里想了想,轻轻推开房门就端着托盘走了进去,才走了几步,入目就见地上满是揉成一团或发皱的废纸,仔细一辨才发现上面写满了《清心咒》。
简青暗暗心惊,偷偷抬头向江承允瞥了过去,就见他正站在桌前执笔而书,脸上透着一股子深重的寒气。简青立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避开纸团弓着身子将那碗参汤捧到他桌前,放低了声音道:“主子,李叔让奴才送参汤过来。”
江承允恍若未闻,在砚台里濡了笔,又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仿佛他手上捏的不是笔而是一把出鞘的剑。简青见他这样心中很想立即就退出去,可又想起李叔交代让她守着江承允喝完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又道:“主子,这汤……”
“滚!”她一句话还未开头,江承允突然怫然振臂,一把将碗摔出老远,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简青被他吼地脸色煞变,再也不敢多耽搁,飞快地行了个礼收拾起碎片转身就走,直到关上书房的门才吐出一口气,刚转过身就看见迎面往这边走过来的李叔。
李叔看见她手中的托盘,皱眉道:“主子发了脾气?”
简青点点头。
见她这模样,显然江承允情绪很不好,李叔的脸色也难看了,只说了句:“你下去吧。”
晚上简青躺在床上忍不住琢磨起来,看来江承允真的是爹爹不疼哥哥不爱,看这样子他倒真是个孤家寡人了,只是他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不用她想太久,事情很快就清楚了。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宫中的消息一传出来,基本上不出三天就都知道了,连王府中人也在偷偷议论的起劲。听说是有人看了江承允写的文章,在皇帝面前赞美了他几句,让这位皇帝突然想到了这个自己从没有管过的儿子,便把他的文章找来看,一看之下字写的好文更好。
皇帝起先还有欣然之意,直到看到差不多最后了,居然发现有一个字没有避他的讳。那是个“仪”字,皇帝名叫江仪,因为这个字很常用,所以大家平时都极其注意,用到这个字时都会去掉上面那一点,也因此他这个字便错的格外刺目显眼。
皇帝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子,不知是谁又在他旁边吹了风,这下更是勃然大怒,勾起了他心中沉埋多年的一场怒火。
这事原本也是京城皇家公开的秘密,只是知道内情的人谁也不敢公然提起。当年江仪推翻前朝统治建立新朝之时,竟然霸占了前朝皇帝的皇后,还封她为淑夫人。听说他霸占淑夫人的那晚,淑夫人曾刺杀他未遂,反倒后来为他生了个儿子江承允,只是儿子早产,怀胎八月便出生了。
后来等江承允长到七岁已经启蒙读书的时候,后宫突然传出谣言说江承允并不是当今皇帝的龙子,而是淑夫人与前朝皇帝的孽种。江承允并非早产,而是被皇帝临幸之前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所以她堂堂一个前朝皇后,才会这般含悲忍耻地侍奉新君。
这种谣言一经传出,就不是皇帝一个人喜恶的事了,当时言官纷纷上折请求皇帝处死这对母子。淑夫人对皇帝的感情虽淡,但她所受的盛宠却极隆,只是这件事让她瞬间万劫不复。为了让皇帝相信江承允是他的骨肉,谁也不知道在那间无人的房间里,她和皇帝说过什么话,只知道他从房里出来以后面色苍白,如同大病了一场,而淑夫人已经割颈自尽血流满地了。
那样刚烈决绝的举动无疑让皇帝震动了,一场风波平息于一个母亲的死亡,这件事被皇帝以一己之力压了下来,从此无人敢提。但从此时开始,江承允这个人也被淹没在深宫,成为了宫墙深处阴暗夹缝里如青苔一般的存在。
如今看到江承允和皇帝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当然谁也不敢再旧事重提,只是皇帝对他的厌恶太过明显,再被人有意无意地在耳边一吹,说是景王敢目无皇帝不避讳,是因为他心中有恨,根本就没把皇帝当成他的父亲。
简青在一旁默然听着,听别人讲江承允是如何陈述自己冤枉,找人辨认笔记却辨无结果,如何被皇帝脚踢棍打,又是如何从怀中掉落淑夫人留给他的玉佩,引起皇帝注意勾起了他的旧情,又涕泗横流地向皇帝诉请,将一场避讳之祸变成父子二人之间的私事。
这些小道消息听得简青兴致勃勃,简直像是听说书人说了一场精彩的戏一般。天家父子还不如寻常百姓,简青此时方能想到江承允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遍遍地写那么多的《清心咒》了,却不知他要是知道自家仆从也这样议论自己又该是何种心境。
此事过了没几天,上面突然又有旨意让景王离京就国,皇帝终于把他赶出了京城。李叔立即着手将相应的事都一一料理起来,并集中挑选了一部分可用的下人跟随去景州。现在到月底只剩三天的时间,大家都觉得太过仓促,尤其是要跟随去景州的仆从,更是手忙脚乱小有抱怨。
正在这慌乱的当儿,有些懂得多的年长些的下人私下里就开始议论了,说是听说景州是蛮荒之地地位卑湿,那里疟疾流行,外地人去了十有八九性命不保,而且此地民风粗野,简直不勘领教,甚至还举出了很多京官外放到景州就死于非命的事。
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更是牙齿打颤。大家都知道自家的主子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虽然没去过景州,但想来封的地界也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因此都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忧。
简青是去过景州的,虽然只是逃命途中的一小段时光,但她知道那地方虽然穷苦,却并没有他们口中的那般让人望而却步,只是她没想到李叔会把她和简宁也列到要随同去景州的名单当中。
两人商量许久都决定趁江承允动身去景州之前偷偷溜走,简宁想的是不能就这么离开京城,简青却有更多一层的顾虑,她不清楚江承允为什么会一念之间就改变注意救了他们一命,天下间难有白得的恩惠,因此心中一直充满着警惕,觉得王府不可久待。
两人在大家进进出出手忙脚乱的当儿很快就找准了机会,于是在临出行的前一天晚上简单收拾了包袱,偷偷进了王府的后院,那里是王府最深处的地方,本是女眷住处,没有守卫,且与外面的小巷只隔着一道高墙,墙头有从外面伸进来的葱郁树枝,是个绝好的逃跑之处。
两人早有准备,简宁从包袱中取出绳子,在院中捡了根结实的木棍,往中间一绑,找准位置甩着绳索,就对着一处粗壮树杈抛了过去,木棍刚好卡在了树杈中间。简宁拉着绳子拽了拽,确定结实了,便道:“上吧。”
简青做这种事很娴熟,当下攀着绳子,脚在墙上一蹬一蹬,眼看就可以骑上墙头爬到树上了,突然耳边一道风声呼啸,接着绳子一轻,整个人仰面从高墙上摔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简宁眼见她跌落只道是自己绳子没有套牢,接手不及,急忙过去扶她,就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又想逃跑?”
简青二人大惊,瞿然转脸去看,就看江成正闲闲抱着手看着他们。简宁皱眉语气不善道:“怎么又是你?”
“这话该我问你吧。”江成瘪嘴道:“我早就看见你俩不对劲了,上次你们打伤了侍卫,主子不仅不追究还救了你们一命,现在主子有事了,你们不仅不感恩还想着偷偷逃跑,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简青二人都不说话,就听江成凉幽幽道:“走吧,跟我去见主子。”
江承允正跟李叔站在院子里交谈,这几天诸事繁杂头绪分批,乍一听简青二人想要逃跑,偏头皱眉望着他们,像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他们一般,好半天才语含讥讪地说了句:“你们最近事儿挺多啊。”
见他们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显然是逃跑被抓,在他面前伏低卖乖来了,因此心中不快,淡淡地问:“为什么要逃跑?”
“回王爷,”简青苦着一张脸道:“奴才的弟弟自小体弱多病,听说景州到处都是瘴气,奴才担心弟弟去了景州身体受不了。昨日跟李叔商量让我们留下来,李叔没同意,奴才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简宁听她说自己体弱多病,偷偷侧脸瞪了她一眼,简青恍若未见,低头垂目十分乖顺。江承允闻言也不看李叔,当真仔细看了简宁两眼,道:“他这样子不像是体弱多病嘛。”
“回王爷,”简青又道:“他这病要到冬天才犯,现在看不出来,一到了冬天就大口大口地咳血,咳的厉害。”
“哟,那真要当心。”江承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小小年纪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
简宁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听简青又道:“他小时候大冬天里掉进过冰窟窿,留下了病根一直没好。”
“喔,”江承允拖长了声音,“原来如此。”简青见状偷瞟了他一眼,试探着道:“主子,能不能让我们兄弟留下……”
大家都不愿意去景州,要是她这儿开了这个口子,剩下的怎么办,不等江承允说话,李叔便虎着脸道:“定好了名单就不能改,你当这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简青还想再求,就见江承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为了不去景州,你对你兄弟也够狠的。”
简青一听呆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再看江承允,就见他收了眼中的戏谑神色,正沉下脸望着她,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只听他凉凉道:“你们的命难道比别人的金贵?生死有命,自己多烧炷高香吧!”见他们俯伏在地装模作样,十分不耐,一摆手道:“滚吧!”
简青却并不滚,反而直挺挺地跪直了身子,直白道:“主子,奴才有一事不解,想问主子。”
江承允皱眉道:“你要问什么?”
“奴才想问主子上次为什么突然改变注意要帮我们?”说完抬头看着江承允。
江承允神情顿了一下,注目瞧着她,不冷不热道:“上次帮你们是看你们还有点儿气性,你们要是真觉得在王府待腻了,我现在也可以将你们送过去。”
“奴才不敢,奴才以后一定知恩图报尽心侍奉王爷。”简青闻言感激涕零地将头往地上一碰。
江承允见她如此,突然笑道:“既然这样,那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伺候吧。”
简青二人领了命,见他再没开口,躬身退下。李叔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们走远,笑笑道:“这小子倒是不错,就是还稚嫩了些。”
江承允转身往回走,随口道:“她身边的那个呢?”
“沉默寡言,满眼戾气,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李叔跟着上前,犹疑道:“主子真要留下他们?”
“不过两个少年罢了,留下无妨。”
在房内,简宁黑着张脸,没好气地瞟着简青:“还大口大口地咳血,你怎么想的?”
“我也没有完全说谎嘛。”简青掩饰性地喝了口水,“你是不是掉进过冰湖,是不是一到冬天就咳嗽?我也没说错呀。”
“我不跟你胡扯。”简宁气虎虎道:“难道我们真要跟着他去景州,那京城这边不久白做了么?”
简青闻言目光在窗前门后转了转,想了想低声道:“去景州未尝不是一条好路,留在京城我们也找不到人能帮我们。”
“去景州不是更找不到人帮我们吗?”
简青微微苦笑,目光瞟向虚空默然许久,缓缓道:“说不定正好相反,虽然我们找不到外力来帮我们,但江家的江山并不是铁板一块,景王和临川王就是这块铁板上的一条缝,只要我们能从这条缝插进去,或许就能撬开这块铁板。”
简宁无声的沉吟着,这一晚两人都睡得不太好。转眼到了该启程的时刻,藩王就藩,却没什么人来送行,倒是江承焕早早就来了,意态闲适步履潇洒。江承允见他过来立即迎上来行礼,两人寒暄一阵之后江承焕将手一招,对着江承允满脸关切道:“六弟,知道你要去景州,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听说景州多瘴气,这是我府中珍藏多年的几坛药酒,能强身健体。”
说着又看了眼随从手上捧着的一个紫檀木盒道:“我们兄弟至亲,我没有什么好为你送行,这几天在家里我将以前搜集到的珍贵药方都理了出来,这些药方多有奇效,有不少是从景州归来的官员亲身试验过的,只盼你一个都用不上。”
江承允看了眼他送来的东西,让人将药酒和药方都收好,动容道:“多谢三哥,三哥的这番情义,弟弟断然不会忘。”
江承焕点点头很感触地拍拍他的肩,放低了声音显得很亲近道:“你别怪父皇,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顿了顿,又像是宽慰他一般,笑道:“其实去景州也挺好的,远离京城,这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就少了么。只要你谨守本分,父皇到底是父皇,不会为难你的。”
江承允微笑地听着,点点头,看时间不早了,便道:“三哥,我该启程了。”
“是,是,一路保重。”江承焕忙让向一边,让他上车,大队人马拔步缓缓向城外走去。
马车里,江成撇嘴看着一角的药酒药方,气的七窍生烟:“他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药方又是药酒的,这不是咒人吗?”
江承允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反倒笑了,打开身旁的紫檀木盒子,随手将那些药方翻了翻,笑道:“他这是一片好心,你生什么气?”
“好心?”江成大睁着眼,“难道这起祸事不是他的手笔?他还会有好心?我看这不是药酒是毒酒,这药方也不知道害死过多少人,该扔了才是。”
江承允瞥他一眼:“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沉不住气,会用这么蠢的办法来害我?”
江成闭嘴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