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然是得了派去的骑马报信,整结军势来援。
长幡张扬的气势,铺天盖地,宇喜多直家目光略过幡旗的数目,显然是有近六千大军全部出阵,这也代表着但马国方面的援军看来也到了。
这下就算是浦上军溃败,也不虞担心尼子军,能够挟大胜之威,攻入东美作国的境内了。
山名氏虽然衰败日久,但毕竟是过去的天下六分之一殿,应仁之乱中的西军总大将。即便是再落魄,仍旧是天下有数的强藩大名,如此雄武强壮的军威,只一下,就将这二百多人兵败、鬼山城失陷的沮丧驱逐一空。
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可是兵败之后,再见到己方的这种浩荡出阵的大场面,感觉完全不同,不能同日而语。
马场职家喜极大笑,他想说些什么,那几个先行的使幡已经到了眼前。当下顾不得宇喜多直家,一马当前迎上前去,大叫道:“我们是浦上军岛村丰后守配下,从鬼山城中突出重围,特来报信救援!之前那几人就是我的部下。”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地动一般,附近田地中树木上的残雪、枯叶一片片落下。
便是原本停留在长船贞亲肩膀上的苍鹰也受到惊吓,顾不得主人的安抚,振翅而起掠上云端,发出嘹亮的啼鸣,向着下方的诸人不断示警。
突然间山谷东西两侧,都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各自有数千人,马蹄声奔腾不绝,乘者纵马疾驰,伴随着还有越来越多,如同鼓点一样脚步声。
雪地上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连树都在抖,仿若土龙翻身一般,道旁树木上的积雪被都落在两侧的田地中,压迫着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就是再迟钝的人也多少察觉出来不对,众人相顾问道:“出了甚么事情?”
冈家利就队伍后边大叫着什么,但因山谷间杂乱的回音,却是根本听不清楚。
众人回头顾盼,宇喜多直家脸上的表情也跟身旁的儿玉党部众一样,从逢遇援军的喜悦,变成了骇然的惊慌。
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慌伴随着山谷中呼啸的风声,从后到前,如同乙子庄外,儿岛湾拍打礁石的汹涌海浪一样,瞬间席卷了整个由溃兵组成的队伍。
他立刻又转回了头,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声呼喊:“尼子军!尼子军!尼子军!!!”
慌乱通过呼喊,传到马场职家的身上,又传到正和马场职家一起的几名使幡的身上,滚滚不绝,对面猝不及防的山名军,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大旗挥舞,随后是三声悠长的法螺号,领兵来援的山名丰定大约是想列出一个防御的阵型,可已经来不及了。
宇喜多直家他们身后,三四里外的山谷之中,尼子军的幡旗正在由小而大,从模糊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这又是一次罕见的遭遇战,便如同浦上军刚入美作国时,在山伏谷与尼子军相遇的那次一般无二。
一方是急于救援,一方是急于快袭,使幡传骑都没来得及放出去,居然在这里又一次突然遭遇。
这次遭遇的地方,比之山伏谷的地形更恶劣,位处狭窄山谷的道路并不宽,雪化之后的泥地松软难行,根本摆不开太大的阵势,并不适合人数众多的大军作战。
宇喜多直家明白,山名丰定带来的这六千人,算是要完了。第一尼子军挟大胜之威,士气高昂;山名军却是救援半途而逢上敌军,本不高的士气会更低落,甚至因为畏战而变得慌乱奔溃。
第二,山名丰定的犹豫排阵,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出兵合战便如骑讨那般,‘一与一,勇者胜’,尼子军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快步奔袭而来。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很快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他们这些夹在两军中间,这边狭窄谷道内的溃兵该怎么办?
“往前!往前!”马场职家目眦欲裂,俯身在马背上,他大声的呼喊才刚刚说出口,就被呼啸的山风吹散,消失两军先行使幡的马蹄声里。
山名军显然也是不乏知兵的武将,指挥先手阵的大将,根本没有响应山名丰定的防御的军令,反而催动进击的法螺号,十几名骑马武将,跃马到了阵前,带领各自的旗下本队向着对面的尼子军发起了冲锋。
从家纹上来看,多是南条氏、山田氏、行松氏等被尼子家放逐出伯耆国豪族,所组成的伯州先方众,但也不乏来自但马国赶来的援军,其中前阵担任黑幌众七本枪大将,更是但马国中被誉美为八郡第一勇士的吉冈定胜。
这样往山名军前靠拢,必定冲乱己军的冲锋,这些先手阵的武将都亲自第一线了,山名军又怎会给儿玉党这帮子溃兵让开道路,让他们跑入后军的本阵里面去?
恐怕刚一接触,他们这伙溃兵就得被前来救援的友军,当场讨杀在地。
宇喜多直家拨马转身,他知道该怎么办,可他迟迟不能做出这个决定。向后冲击,对筋疲力尽、负伤累累的八幡儿玉党来说,恐怕最后都是个死。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怀有必死信念者可生,幸图畏战者必死。
不论底层拼杀的足轻,还是稳坐中军本阵的大将,所能依仗的只有两样东西,过人的胆勇和严明的军纪。
八幡儿玉党这伙儿溃逃的残兵败将,虽然屡遭奔溃,但却现在这种九死一生的险恶局势,反倒是激起了他们亡命的秉性。
何况尼子军也是仓促应战,由行军猛然转入作战,未必不能再如山伏谷那般,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列阵!列阵!全体向后,给我冲!”宇喜多直家不再犹豫,催马带头向着尼子军的方向赶去,身后三里外,是山名家援军;面前两里外,是尼子国久率领的新宫党。
“利胜、刀匠跟紧了我!平助压阵,十人一队,身上有伤的靠后,拿弓箭、铁炮的给我上前,突入三十步的时候,再行齐射。”冈家利、长船贞亲想让他躲到更安全一些的队后去,但却一人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鞭子。
左右两侧皆是陡峭的高山,前后两面更各有数千大军,即使藏在这二百多人的最中间,又有什么用?
他以恩义结众,由此才得以在穷途之中复兴家名,难道现在的局势还会比当年带着三十名杂兵,前去降服儿岛数百水贼更加艰难么?
宇喜多直家不相信自家的武运会在今日终结,前面是尼子军的精锐的良马队,身后是山名军同样骁勇的马廻众。
战马的铁蹄动如雷鸣,不断震荡在这个狭窄的无名山谷之中,越来越近的良马队手持的长枪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寒芒。
宇喜多直家嘴唇微微颤动,短促迅捷的再次向祖神‘天日桙命’,发出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的祈祷,最后所有的意气,全都变做那一声震荡天地的喊杀声:“一与一,何足惧!”
八幡儿玉党的队伍在冲刺中,不断调整着方向。一来是等待后边的山名军大部队赶上,一来是选择对方的薄弱地带。
锐利的箭矢,射在了宇喜多直家战马的身前,到了尼子军的射程范围之内,这个时候,就要看看个人的武运气数了。
不过还好,尼子国久这支军势,因为改易转封的原因,早已经不是当初击大内、讨毛利、破山名的那支云州精兵。
主力是从伯耆国内征召的武士、军役众组成的徒兵,和尼子晴久的云州十郡国人的常备本队精锐相比,在军阵方面远远不如。
山名军阵型也没列好,尼子国久的部众也是一样,箭雨的威力大大减弱。宇喜多直家、长船贞亲、冈家利三人身上的大铠都不错,战马虽然没有披挂马铠,但关键部位也有牛皮、纸扎制成的挡护马身甲,有些抵抗力,有没躲开、挡开的箭矢,造不成大的伤害。
两军转瞬即遇,儿玉党最前方的部众,射放出一阵铁炮、弓箭,旋即落入汹涌如潮的尼子军阵中,四五名尼子军中招倒地,丝毫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冈利家手中七尺的大薙刀,长船贞亲运使沉重的碎金棒,都是合战众催阵的生杀利器,借助着借助马匹冲刺的速度,他两人大开大合,尼子军稍一碰到,往往非死即残,突起阵来极为凶悍。
两人一左一右,护持着宇喜多家的两侧,瞬时突入尼子军阵内数十步,手下几无一合之敌,后方手持长刀、短鑓的儿玉党紧随其后,奋力冲杀,一时间大占了上风。
被斩杀在地的敌军越来越多,浓厚的血腥味混着被脚步翻起的土壤气息,扑鼻而来。
冈家利拍马舞刀,斩落一名尼子军武士紧握长枪的双手,长船贞亲挥舞碎金棒跟到,将这个凄惨哀嚎的武士整个脑袋砸了个稀巴烂,鲜血横射,溅起的碎骨残肉落到宇喜多直家的脸上,他根本没空去管。
战事激烈,遍遭都是黑压压的新宫党军势,镰枪如林,四面杀来。
八幡儿玉党现在已经完全地冲入了尼子军之中,随着不断深入,突阵的速度降了下来,压力骤然加大。若非久经合战,这些恶党又互相之间配合、掩护的很好,早被尼子军彻底冲垮杀尽。
山名军后续的本队也追赶了上来,双方之间更大的冲撞,或者说真正的对阵方才到来。
同八幡儿玉党交错而过的尼子军良马队,也忍不住地开始大声怒吼,身后的代表新宫党的扇拔旗指物,伴随着山风声烈烈作响,他们对面冲杀而来的山名军骑马武士,也是同样如此,各色样式的华丽母衣毫不逊色。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积压心中的仇恨、恐惧,以及每次出阵都会莫名其妙出现的亢奋,全部变成仿佛无穷无尽敢勇和气力。
山名军浩荡杀至,顿时拖住了前阵大部分的尼子军,使得八幡儿玉党的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顺着他们开出的路,几个呼吸的功夫,冲得快的那些骑马武士,甚至都快要和他们并肩齐驱了。
山名军前队的伯州兵走逾奔马、步伐矫捷,紧跟着儿玉党身后率先接战。两军厮杀的位置正好是山谷隘口,尼子军是从一处阜岗上,向下发动冲锋,接应住徐徐撤退的良马队,并顺势占据高岩,发射弓矢、铳弹,阻止山名军继续向前推进。
尼子国久立於阵后,勒马督阵,紧缩眉头的注视着前方敌军的动静。只见云盖之下,幡旗招展,人流如泄洪的潮水向前涌动,不时有鼓催促士气,调整队伍的鼓声或是法螺号。
山名军前队奋力拼杀,后阵反而不断收缩,推进缓慢,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法,让这位新宫党大将啼笑皆非,心中对山名丰定这个在自己手底下屡战屡败的名门守护,更加不屑。
宇喜多直家再是勇武,毕竟只是寻常武士。并非平安朝源赖光、平将门、藤原秀乡那些天生神力,足可以退治妖怪恶鬼的武将,鬼山城鏖战、翻山越岭的逃亡,消耗了他大多数的气力。
厮杀了一会儿之后,纵然大多数对阵的压力都被冈家利、长船贞亲分去,他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再战了,只得挥刀示意,趁着山名军杀上前头的时候,排成一道长形的队列停留原地,缓步向后方倒退而去,慢慢恢复着疲惫的体力,为接下来的厮杀或者逃亡做准备。
索性出阵合战不是一骑讨,在这种双方加起来上万人的混战厮杀中,个人勇武能起到的作用可以说是不足为道。
两军交战不是一下子就变为混战的,这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比如现在,这片狭窄的谷地仅能排开四五百人的阵列,交战的双方不论怎么厮杀,始终都只有这么多人能够直面对阵,后方的部众只能放慢脚步,排列在后方准备交替上阵。
但狭窄的谷地,限制了备势阵列的交替,这时候比拼的就是那边儿先手役的军势更骁勇、更敢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