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四日,清晨,庄为资大败的消息传来。
捷报传来,宇喜多直家啧啧称奇。
“一切经过,都被哨探察闻。长船造兵正文书报呈。”信使递上密报。长船贞亲除了联络盐饱水贼以外,对小田川方面的战事,也十分关注,因而派遣许多人手前去监视,唯恐三村家亲惨败或是不告退兵。
这封密报是哨探口述,他本人亲自执笔所书,上写道:“谨呈主公大人:吉川骏河守昨夜举兵自侧后方劫营,庄为资疏于防备,原本归降的一揆众内有三村氏同党,阵中亦鼓噪而出,内外合执,震呼动地,庄兵大溃,庄为资本人亦险些死于乱军手中,仅剩千余人返回猿卦城。”
“临阵观望,可得双方各自伤亡数百人,三村军另俘虏三百余名伤者,次日悉数推到猿卦城外就地处决,悬其头於杆木之上。城内势甚岌岌,想来难以守御,来往道路皆已遭到封锁,山外敌军现下应尚不知庄为资主力已经战败。”
“我等部众,均以从主公军令,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发兵登岸,主公深陷险地,仆臣远处海上,寝食难安。但等烽火到处,誓死不误主公大事。”
宇喜多直家收起密报,重赏信使。庄为资一败,植木藤资不论是进是退,可就再也由不得他了。
接下来,就看备中军举动,能调他来攻城最好,山中、海上两路夹击,四千对七千,胜算在他这里仍旧不算为少。不来时,全军而动,舍弃龟山城,衔尾追杀在后,力求将之一举击溃。
相比之下,后一条是下策。能不能真个在追击中击溃敌军,并无把握。即便一鼓作气将之击溃,儿玉党损失也当不小,如果三村家亲图谋不轨,未见得能够招架的住。
夺占备中都宇郡,进而跳岛侵入儿岛郡的苦心,一概付之东流,而且失去立足之地后,军心必然要大受挫折,再想翻身,难上加难。
备中军会不会来攻,上午得出了结果。连番军报,从山下各处传来,想来是尚未得到庄为资战败的消息。
先是散出在外,监视敌军动静地长足众,受到备中军足轻追杀,长足众人数劣势明显,微做抵抗,便就撤回山中。紧接着,北面大田垣本阵处的备中军拔营起砦,缓缓搭设浮桥,渡过高粱川。
停驻在山脚下两里外,排楯成列,守在外边。先手三队、左右两军、游势、旗本众依照阵势,一一列开,环守围绕阵钟、太鼓,做出攻击姿态,向东西两侧山道铺展而去。
投石车、木发砲推至前阵,虚虚放了几次,估测打击山道壁垒的射程。
由他们保护着,殿军阵内的大队民夫开始修筑新得本阵、搭设指挥观战的矢仓等等,很快架好,备中军内四五名大将登高远望。
幡旗挥动,分出一队游势,三百人上下,径直返回高粱川畔,待崎为阵,看护好浮桥。
“传令,敌军来袭、全军戒备。城上守卒。山中壁垒,各居本位,没有命令,龟山城内不得妄动,壁垒中不可擅退。妄动、妄语、妄叫、妄自生乱者,就地处斩!”
马场职家、岸本惣次郎、荒川直景等人应命而去。
美作兵、备中兵拆分散开,以美作兵看住备中兵;又以荒川直景手下播磨降军督促辅战。秽多、非人这类部落贱民也被打散混编进各壁垒防守,互相牵制。
按照足轻组编制连坐,一人有罪,整组处罚,先出首者免罪、重赏;备中兵同村、同乡,禁止守在一处,处处严防死守。
庄为资不正是没有拆分这些一揆众,结果招致惨败,由此前车之鉴,宇喜多直家处处小心,为此不惜拆分部众。
摇旗呐喊的老弱妇孺,尽数赶回城内营帐内,严命明石景季带人巡行,禁止踏出营帐半步。
撤回山上的百名长足众,奉公武士请命,先下山反攻一阵。宇喜多直家壮其胆气,不过没有同意。
城内并无成规模的良马队,一旦下山容易为敌军合围,稳守壁垒御敌才是主要目标。
尽量用壁垒,来疲敝敌军,等待长船贞亲夹击才是上策。
各处壁垒内防守用的器械,早就准备妥当。户川通安领命,亲自冒雨绕山巡视一圈,回返北门的途中,正好听见城头击鼓,这是代表着敌人来袭的意思。
转身站在高处回看,却是山下第一道壁垒已经被敌军先手试探的散兵夺取。
这两天来,攻防主要便是集中在北面,因此备中军再次发动围攻的时候,整个过程极为顺畅,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残破不堪的壁垒攻下。
当先的一二百名郎党,耀武扬威,转瞬便逼得第二处壁垒内守军往后退却。
随后也不休整队列,高声叫嚷着继续仰攻,户川通安距离稍远,听不清喊得是些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无外乎是些谩骂、侮辱、打击、劝降一类的话语。
守备北门的马场职家轻车熟路,打开栅门放进溃兵入内,紧追在后的那队郎党正想快步上前夺门,顶头早滚落大小石块、檑木竹叉,并发短弓箭矢,铺天盖地落去。
这队郎党袭取前几次攻山的教训,最前排都竖起木楯,专门用来防备落石、滚木,却未料到儿玉党会将山中青竹削尖,编为竹叉投下,单薄的木楯抵挡木、石捶打本就有些勉强,更何况这些锐利凶器。
竹叉顺着山道滑落而下,断口处的尖锐借着下落的力道,来势更为凶猛,立刻扎透前排木楯,正中前排并肩而上的郎党胸口,贯穿了个透明。
可那竹叉犹不饶人,直透后心而出,带着死尸往后翻倒,惊得后方的备中兵连连后退,狼狈不堪的逃将回去。
马场职家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身边的儿玉党足轻看着也觉得痛快,跟着一并大笑起来。
马场职家让人收拢栅门,登上高垒,望着对面不远处的壁垒:“一帮子无胆鼠辈,也敢来跟我儿玉党来战?”
他狠狠往旁边啐了一口:“老子在美作国不知道见了多少场恶仗,跟随和泉守讨死播磨名将浦上国秀,三千人夺下尼子军占据的稻荷山城,两千人便能横行备中国内,三个月夺取一郡两万石的宛行。”
指着仓惶后退的备中兵,轻蔑地骂道:“一帮子手下败将,算个甚么东西?三村修理亮报捷信到,昨夜大溃庄为资主力,斩首数百武士,已经围困猿卦城。此时不拼命奋战,待战后如何能够多领恩赏?”
一个足轻,犹犹豫豫,问道:“美浓守,可我听对面叫嚷说咱们在盐场的军势已经逃亡了,咱们……”他三十来岁的模样,说话带着美作口音,吉备四国的方言,大致相类,周围的足轻都能听得明白。
马场职家也不知道宇喜多直家的打算,将钱财粮秣运走,也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不过他反应还算灵光,不答先问:“兄弟,一看就是跟我一样是美作山沟里面钻出来的吧?”
兄弟二字,让这个贱民出身的美作足轻受宠若惊,马场职家本也是熊袭民出身,并不以他出身轻视下面兵卒,说起话来更能让旁人亲近三分。
当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和泉守收拢,小人呆得那伙山民多半早就饿死了。”
他说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是山民不假,但却不是主动投奔,而是被宇喜多直家派人打破山棚后所俘虏。
话又说回来,山中也没有什么粮食,如果不是被俘虏带到备中国内劫掠,多半还真有可能被饿死。
现在的儿玉党,与其说是恶党组成的武士团,倒不如说是一帮子因为战乱、饥寒聚集起来的流民一揆,是以才会敌方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不错的士气,敢于放手一搏。
马场职家因出身卑寒,相较于豪强出身,心中视人命如无物的宇喜多直家,更爱惜手下足轻,不愿拿谎话来哄骗这些只剩一条性命的杂兵。
“安稳住心思,好好给我打仗,剩下的事情自然由总大将安排。”马场职家安抚几句后,见得问话那人,畏缩佝偻,没穿厚衣,身上的短褐湿透后,拄着根竹枪浑身不住打着哆嗦,於是脱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给他穿上。
城中各类辎重都缺乏,被围困以后,全军上下都在忙着赶制防守器械,顾不上蓑衣,像他这样没有雨具的足轻占了大半。
那名美作足轻诚惶诚恐,连忙跪倒叩谢:“小人是个贱民,不敢来用大人的东西。”
马场职家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笑骂道:“真是个天生的贱骨头。你且听好了,当年久留米郡内,兴盛寺町内秽多匠屋杀人逃亡的就有我一个,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老子不也混成了个武士老爷,可不正应了净土真宗那帮和尚所说‘佛法普渡,于其中间无不平等’,和泉守早有赏诺,凡有功劳者,必定不吝啬赏赐,你等好生勉励,此战过后,未必不可出人头地。”
贱民之属,从出生便注定是个奴隶,自平安、镰仓、室町三朝皆是如此,现在这天下大乱,武家栋梁崩毁的世道,对于宇喜多直家这样的名门武士来说,可以说得上是天塌地陷,佛经中所说的末日景象一般。
可对马场职家这样出身秽多非人阶层的贱民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改天换地的缘法。
在场诸人听闻,不由大为振奋,三呼万胜,震动山林。
宇喜多直家端坐城头,听见北门如此喧闹,不由得皱眉不悦,他才刚刚下得军令禁止喧哗,就有人带头妄自扰动。
这时户川通安匆匆迈步登城,无需开口闻讯,主动便靠拢过来,将事情经过仔细讲述一遍。
听闻马场职家自言卑贱,宇喜多直家微不可的一蹙眉头,明显是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对方现在也是一方大将,如此口无遮拦,传扬出去,平白堕了儿玉党和宇喜多家的名声。
可他毕竟城府深厚,转念便想到了可以借此机会,收揽一众军心士气。当即起身下令:“收集城内多余衣服,分散给城外壁垒内的守军。传令於明石飞驒守,不管想甚么办法,务必让全军上下皆有衣物御寒。”
他提高声调:“乱世人命轻贱。本渠帥知道,尔跟一揆从与我都是为了求活。备中国,从来就不是庄氏的领地。本渠帥率领大军来此,除去奉令主公军令,为幕府讨伐乱贼外,更是为你等寻得一处可以躲避战乱的安乐净土。庄氏强蛮……”
宇喜多直家抬手随便指着一名茶染衣物的贱民:“平日压迫你等,世世代代为贱役隶奴,谄媚尼子强贼,量取一国民力物力,只为结取外敌之欢心。宁可将辛苦收获的稻米运去美作国,相助尼子军侵害他国百姓的安宁,也不肯散於国内饥寒庶民。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战,非是本渠帥效死,而是为捍卫世间义理,以生杀之术,好来求取一方佛法净土!”
“马场美浓守方才所言“佛法普渡,于其中间无不平等”,本渠帥身为净土门下弟子,深以为然。敌军空放南门,好像围三阙一,给你我留出一条生路。可是,南面尽出便是穴海,龟山城一破,我等没有存身所在,敌军追上来掩杀驱赶,你我还能逃到哪里去?莫非还能效仿平家将士,跳入海中龙宫躲藏不成?”
净土真宗在西国传播甚广,尤其是对於底层百姓、武士而言,听见宇喜多自称净土弟子,许多兵卒不免得对他好感倍增,再加上一番鼓动的话语,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同仇敌忾之感。
他们不懂得庄氏为保全备中国的用心,只知道自家的确受到了剥削。
“除去死战,再无其他办法!诸位亦不必过于忧虑。三村修理亮处已然大胜,盐饱二十八党水军纠集万众,连舟海上,正在往此处进发,最迟两日之内,必能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