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儿岛郡内豪族士气已堕,冈家利等人能够一举收取郡东,孰料向南过了八滨庄以后,一路道路破败,极难行走,更兼砦关密布。
隐匿于各村土砦、乡野内的百姓得知儿玉党在郡北大肆‘人取’,将要掠民迁往备中国的事情后,立刻自发组织起来土一揆,不断骚扰袭击。
冈家利队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郡东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冈家利在本庄一带迁延两日有於,麾下的镰仓众叫苦不迭,在山县昌政的唆使下叫嚷着索要赏赐,否则不愿继续进兵,气得他接连拔刀砍杀好几名带头的武士。
虽然暂时震慑住了部众,但军心也因此产生涣散,难以攻打近在咫尺的常山城,再加军粮将尽,无奈之下只得退回八滨庄整饬。
同时传来花房正幸那边消息,亦是陷在稗田乡,至今未能拿下津井城。
宇喜多直家接到两人的军报,眉头大为猝起,他勒兵前来乃是为了速战速决,可没有打算在儿岛郡内耽搁太久的时日,最主要的是他与冈家利两人所携带的兵粮,各自只供半月之用。
野高秀破釜沉舟,煽动郡内百姓组织一揆,昼夜袭扰不断,严重拖延了军势,现在两军的存粮顶多还能呈十日。
不如应了石川久智所言,发兵强攻下津井城?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粮秣不够还可从经山城内筹集,想办法总归能挤出一些来,可一旦兵力大规模折损,短期内可是补充不回来的,尤其是儿玉党现在四处都暗藏敌手的情况下。
如果不保持住优势兵力,根本震慑不住备中国。
冈家利、花房正幸两人虽出战无功,可到底也未大败,兵力尚存。倘若猛攻之下,城内守军深感大势已去,纵火焚毁仓禀,那自己这次劳师征伐,岂不是无功而返,白白空耗钱粮、兵力。
况且冈家利、花房正幸那边分兵而战,难以速克也不足为奇,只要能够维持住兵力优势,总归会有所进展,一旦军势出现明显折损,很难说原本四散而走的豪族,不会看准时机,重新聚集常山城内顽抗。
如果又过了两日,还是毫无进展,饶是宇喜多直家这等沉稳,也不由坐立不安。再这般等下去,待对方元气渐复,情况势必难制。
到了第三日,国富贞次来报,能势赖丰来晤。
能势赖丰两个儿子,长子能势赖房暗藏在野高秀身边,鼓动其出兵高仓坂中伏;次子能势赖吉早早就投入儿玉党配下效力。
能够这么容易收买对方为内应,自然跟拥立野信隆遗子的旗号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单纯是利益往来罢了。
若非宇喜多直家许诺得手以后,将本太城及周边土地一并加封给能势家,恐怕也不会轻易裹切。
既然是利益联合,双方之间的关系显然不会太过亲近,互相间都留有余地,宇喜多直家赏赐不少钱财,对方也很识趣的从来不问,军中为何不见旧主幼子的下落。
宇喜多直家现在还尚需对方助臂,因为亲自出营迎接,见他身披黑缁,面目也戴着天盖草笠遮掩的极为严实,作虚无僧打扮,不禁哑然失笑。
入得帐内后,能势赖丰卸下掩饰,瞥见宇喜多直家神态,解释道:“儿岛地方太小,人众之间多有熟识,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野高秀等人尚未除去,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宇喜多直家赶忙致歉,与他寒暄两句,紧接着便说道了正题。
原来能势赖丰此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问询儿玉党为何顿兵不前。宇喜多直家对此倒也不做隐瞒,当下如实对他说了情况,并问:“我军粮急,贵家可能襄助一二?”
能势赖丰面露为难之色,婉拒道:“非是小人不愿支援,只是家中贫苦,支持家中千余兵力已属不易,实在难以再拨出於粮,”
这话也是实情,能势家的领地多在附近海岛,郡内庄田的确不多,再加这几年来天灾不断,气候反复异常,稻米收成多半不美。
能势家近些年凭借着剽掠、掳劫才有所起色,论起家底,委实不能和寒川、野两家郡内大豪相提并论。
若非家中郎党战力不俗,面对郡内各家兵强马壮的豪族,只怕早就覆灭了。
拒绝归拒绝,他却带来了一个计策。
宇喜多直家听他讲毕,略有担心,道:“这法子虽好,只恐野高秀一朝被蛇咬,不敢再来。”
“不然。”能势赖丰抚须笑道:“贵军困顿不假,和泉守却不知那常山城现在也是内忧外患,好不到那里去。野高秀兵败失将,如不及早替下津井城解围,早晚要被郡内豪族群起攻杀。寒川元正被擒,郎党死伤众多,其军中有些人已经隐有不服之态。更兼其子怯懦,难以压制家臣,如果不能早些将人救回,恐怕保不住家业。於公於私,他们都不能拖延下去。”
话说道这里,加一句:“在下还听闻野高秀已经向赞岐国的香西元成求救,借得六百精兵,声势稍有振作,即便贵军不去主动围攻,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也要主动过来寻晦气,倒不如你我两家再来一次里应外合,先下手为强。”
事已至此,宇喜多直家虽然不悦对方话中自恃其功,想跟自己平起平坐的模样,但还是点头应允。
正如能势赖丰所言,野高秀和寒川家的压力的确很大。
野高秀无需多言,现在落得如此困窘处境,说是罪责尽在他一人身也不为过,如果再不去救援下津井城,导致城砦丢失,铁定难逃失职问罪的下场。
寒川家手下一帮地侍,见主家长子软弱可欺,也开始暗中勾结。寒川家作为赞岐国人,能够稳稳压制住小豆郡豪族十多年,靠得就是寒川元正的勇武和众多郎党。
现在寒川元正在高仓坂被俘虏,一战几乎打没了赞岐寒川氏的家底,可以说寒川家在小豆郡的支配已经开始动摇,这些天来,不少人都流露出想要撤回小豆郡的意图,若非宫本道意居中调解安抚,可能寒川家的残兵早就一哄而散。
好在儿玉党前番几次攻势,都被顺利击退,但野高秀却一点没有振奋之感。在他们看来,虽然执行坚壁清野,可终究不能算作是长久之计。
儿玉党倭寇出身,四下剽掠百姓,就算最后耗到敌军粮尽,这儿岛郡多半也要十室九空,残破不堪。
此消彼长之下,自己与宇喜多直家打笼城战,难得便宜。
他本来听取宫本道意的计策,派人向赞岐国求援,可香西元正那处也不好过。
三好长庆坐镇京都统筹全局,派遣二弟三好实休前去阿波国架空守护细川持隆,命三弟十河一存率军前往河内征伐刚刚继任家督的畠山高政;四弟安宅冬康领淡路水军众会合摄津众,围攻明石城,五弟野口冬长则率领赞岐众与香西元成对峙。
香西元成因先前支援明石城,兵力本就吃紧,但先后接到细川赖纲和野高秀的求援书信后,深思熟虑一番过后,还是想尽办法抽调出六百名精锐,由亲信家臣统领,连夜渡海前去常山城会合。
野高秀与城内武将商议了几次,也是拿不定主意,虽然得到赞岐兵的支援,可还是不敢冒然出兵。
这一日,能势赖房忽求然前来求见,顺便也将森田长纲跟寒川元正的长子寒川元临也都叫了。
高仓坂一败,各家豪族如鸟兽散,后续又有一些败兵逃了回来,其中就有能势赖房,逃回时仅剩数十名残兵败将,人人带伤,浑身浴血。
这让野高秀心中很是感动,宫本道意也惊讶於能势家不计前嫌,虽然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可考虑到自己的立场问题,便没有出言质疑。
是以,能势赖房这个出卖友军的裹切表里,竟然颇受野高秀重视,甚至还分出两百兵力交给对方统领,进行笼络。
诸人相见,能势赖房脸掩不住的欣喜,激动道:“右马头,喜事!天大的喜事!”
野高秀心中郁闷:“形势凋零如斯,何喜之有?”
显然能势赖房和他所想不同,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家父适才有信来,言说我家称着贼众后方守备空虚,已经里应外合,收复了本太城,解救近三千百姓,贼众留存在城内的大批辎重,已全数为我所得!”
能势家现任家督虽是能势赖房,可家中权利仍旧牢牢掌握在已经退隐出家能势赖丰手中,所以这消息多半不会有假。
森田长纲、寒川元临两人大喜过望,脸阴霾一扫而空。寒川元临取过信来,边看边不住道:“好、好、当真如太郎所言,真是天大的喜讯……”
“儿玉党辎重尽丧,不日必将大乱,又闻其众围困下津井城者,尚不足三千之数,右马头若从常山城发兵,我能势家纠集获救百姓自本太城出阵,必能将宇喜多直家这个贼子一鼓破之。下津井城解围,其在八滨庄、稗田乡一带的残兵,也将如春日融雪,不攻自消!”
森田长纲不住点头,拿着信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转问野高秀:“右马头意为如何?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切不可失。”他父亲细川赖纲还被困在下津井城,若能趁机解围,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他出身高门,自知才能庸碌,因此前回军议并没有出言催促。
宫本道意先将信拿过,细细阅览,而后有些怀疑:“早闻儿玉党驱率抄掠,丁口钱粮尽数囤积本太城,前几日就已经走海路,尽数押送回备中国,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余数在城内?”
能势赖房回道:“道意公有所不知,儿玉党此回前来尽是备中降兵,彼辈迫于威势才会出阵,现在掳掠如此多的钱帛女子,互相间争夺不断,因为才会欺瞒下,只将部分先发回国内,私下瓜分。”说着冷笑数声,“这帮子恶贼竟敢小觑了我儿岛郡武士的血性,以为龟缩在城内就可高枕无忧,却是让家父里应外合,给一举剿灭!”言语中说不尽的自豪,神情也是眉飞色舞。
宫本道意仍自存疑:“既是大胜,怎不见有消息传来?”他虽然不在乎野高秀、宇喜多直家谁胜谁负,但心里还是略微偏向於前者。
野高秀闻此亦有些警觉,看向能势赖房。
能势赖房也不露怯,但道:“家父得手后,第一时间便派人封锁消息,害怕此事为贼所知,引来敌众回军围攻,还请右马头早做决断,不然家父也只能弃守本太城,返回能势馆了。”
能势家乃是儿岛郡土著,跟后来迁入的野氏一门的关系素来不睦,彼此间多有仇怨,野氏不少庄田就是百多年前从能势家手中夺来的。
一意卑辞迎奉,未免使人生疑,能势赖房既然敢大摇大摆地回到常山城,自非等闲庸才,当下以退为进,话里带几分嘲讽。
宫本道意深深望他一眼,不再问询,对野高秀道:“右马头,不妨先探听此消息真伪以后,再议进兵不迟。”
此为老成之见,野高秀点头称是。
能势赖房对此早有预料,浑然间神色不变,诸人又略谈片刻,便各自散去。
到了晚间,果有野高秀散在乡里的长足众跋涉来报,呈火急军情:本太城已被能势家收复,能势赖房甚至还亲自出城与长足众对话。
野高秀再无疑虑,半夜从榻爬起来,大会城内诸将。宫本道意本还有疑心,但架不住能势赖房在旁不断煽风点火,见出兵之事已成定局,也只好默然叹气。
一番动员,直忙到清晨,野高秀最后的几百郎党众与赞岐兵,再加其余小国人众的杂兵,组成了约两千五百人,径往下津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