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船贞亲、明石景季、冈家利、中山信正等人,早早等在江岛浦处迎候。有中山信正再边儿,不好询问这段时日内的事务如何。
敷衍应付中山信正的空当儿,瞧了瞧长船贞亲的脸色,神情自若,想来当没有出现甚么乱子。
四月中旬的山阳道,因为临近濑户内海,温度逐渐回暖。军中下不少人,已经换下冬衣,行走起来,清爽利落。
中山信正随从宇喜多直家身旁,不绝声地称赞:“三郎征伐在外,连战连捷,复克儿岛郡全境,大有斩获。当真为我浦家大涨威风!老夫虽闲居所司,尺寸之功也无,但每每获知胜况,也是情不自禁,欢喜雀跃。”
他这话别有所指,才又见面,就开始指责宇喜多直家架空自己,不肯给他半点实权。
宇喜多直家故作领悟,赶忙接话道:“出阵合战,首功当在辎重粮运。岳丈调度后方,还请放心,给主公的捷报,我一定会让人写的。”
中山信正嘿然不语,瞥了眼周围随从的武士,还要再说些什么,长船贞亲靠前来,径直拦住不让他开口,对宇喜多直家拱手问安,道:“为欢迎主公大胜凯旋,臣仆在经山城内准备了酒宴,亦召集精通猿乐的艺伶,来表演能剧大戏,犒劳士卒。这戏台是搭在町宿内,还是军营里面,请主公定夺。”
宇喜多直家颔首,军势得胜归来,又在儿岛郡好一通劫掠,只怕会有骄横之心,别叫扰民生乱,叫来户川通安:“诸军将士,一律不得入城。尽数归返兵舍,赏赐酒肉饭食,寥做庆贺。”
户川通安领命,自去引军而走,绕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过城不入,自去兵舍内休整,随军带来的千降兵,暂时无处安排,也一并带去了营内关押。
都宇郡街道两边,田垄内的冬苗麦郁郁青青。备中国屡遭战火,好在明石景季劝农得力,荒废的田地恢复不少,微风一吹,饱满的麦穗随着起伏摇摆。
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百姓,穿着粗褐单衣,在田间劳作。见大军路过,许多胆小的赶忙伏拜在地,不敢抬头。
这些百姓多半都是儿玉党从土佐国内掳掠来,负责耕种屯田的隶奴,五里范围,就有一名乡里的保司带着七八名人手,负责巡逻监督,以免出现逃亡。
这季的荞麦杂粮一熟,兵粮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最重要的是,只要能够保持住这个势头,儿玉党就有固定的粮饷来源。
明石景季察言观色,前介绍,说道:“再过两个来月,这些杂粮就能成熟了。土佐百姓的耕作习惯不及山阳道细致,收成不会太高。我带人检地估算,一町地当在十二石粮产下,都宇郡周边,加高松城等地,实际耕种町数,约在六千町於。”略有无奈,“都宇郡迁来的人口众多,还算好的,贺阳、洼屋两郡百姓多有流亡,丁壮、粮种、耕牛、农具皆是不足,田地因此荒废许多,当真可惜。”
六千町田地就是八万石,每町地征收的贡赋,皆按照以往的惯例,五五均分,能得兵粮四万石。当然以“贯高法”来征收的话,实际可能会征收到五万石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儿玉党起兵至今,多方掳掠,强取豪夺,军中余量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数千石。
宇喜多直家却没多少欢喜,距离粮食收成还有两个来月,到时候为了夏收,少不了又要大动干戈一番。
他故意留着长谷川久盛不剿灭,为得就是等到夏收时,以此为借口,伺机出兵抢夺别郡的粮食,这当好好谋划一番才行。
进了城,中山信正看去心情大好,拉着宇喜多直家不放。几次想抽空询问长船贞亲近来可有重要的消息,找不到机会。
一番酒宴,热闹到夜半子时,中山信正才醉醺醺的返回居舍。
宇喜多直家陪着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回到御馆,让人煮了醒酒汤,喝了两碗,又用凉水洗了脸,精神稍微恢复。
长船贞亲早已经坐在一旁,恭候有时,他在席浅饮即止,相比旁人清醒的很。见宇喜多直家收拾妥当,不等来问,主动说道:“中山信正那老贼装疯卖傻的功夫,越发长进了。主公不在城中的日子里,他可着实闹出不少风浪。”
“这老贼奸诈的很,都暗地里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宇喜多直家将绢布丢在盆里,挥了挥手,让国富贞次等人退下。
长船贞亲却不先谈,转到别处,说起这段时间探听到的消息,道:“角南隼人奉主公之命返回美作国后,在山中寻了处破败的寺庙落脚,派人装扮成虚无僧四处云游,着实探听到了不少消息。”他取出几份文书,递送给宇喜多直家,“其中祸福,难料得很。”
祸福之说,只是玩笑之词。宇喜多直家接过文书后,不忙着打开看,而是先问道:“既然祸福皆有,那你不妨向说说祸患在哪里。”
“角南隼人前两日,派人返回经山城,带来了美作国的一个情报。浦宗景虚张声势,接过一个不小心引火烧到自己的身了。”
宇喜多直家一怔,不解其意,道:“出了什么变故?”
“正如先前军议的猜测,本月月初的时候,三浦贞胜攻占鬼山诸城之后,果然急不可耐,做出想要攻打高田城的架势。可惜军七拼八凑起来的军势,当真拿不出手,就在三四日前,尼子军方面用朝山纲忠为阵代,以及美作守护代河副久亲、本城朝光等人统带大军,再次南下,一路逼近了津山城。”
朝山纲忠是尼子经久时期的名将,河副久亲四世谱代众,本城朝光更是老对头了。这三个人都是方面之才,且都是尼子家位高权重的家臣,由他们联手经略美作国,浦宗景受到的压力绝不会小。
这还不算完,长船贞亲继续道:“新宫党的尼子诚久、尼子敬久等人也奉命调动。自人形关再次南下美作国,出现了合力夹攻的趋势。”
两路夹攻,三浦贞胜一干残兵败将绝非对手。宇喜多直家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长船贞亲话里的意思,的确称得祸福难料。
浦宗景若能顶住则罢,一旦支撑不住,美作国落入敌手,那高天神城危矣。
高天神城不保,儿玉党多半是守不住东备中三郡,他觉得不可思议:“大庭郡,大庭郡的鬼山、胜山等城,不是已经被美作军给夺还了么?怎么连几天功夫都没有坚持得住?”
“三浦贞胜手中兵力不多,虽然攻占,未派太多军势驻防。尼子家的大军突然杀至城下,守军多半抵挡不住,稻荷山城守将原田贞佐在芦田秀家的劝说下开城投降,仓敷城主江见久盛裹切,在美作军撤退时与中村则治在英田郡局势乡设伏,立石元国当场讨死。”
宇喜多直家叹息,他虽然猜出三浦贞胜反攻尼子军的战事不会顺利,但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一溃百里,照这个架势下去,多半是真的要覆灭在即。
长船贞亲接到消息更早,初时也是大吃一惊,可坐下来细细想来,美作国联军本就一群乌合之众,如今惨败遁逃,没有甚么好奇怪。
他神情振奋地看着宇喜多直家:“和泉守,尼子军再次出阵美作国,正是天赐良机!”
宇喜多直家回过神,沉吟片刻,道:“良机固然不错,但若美作国万一丢失……”
“美作国丢失,无非两个可能。要么尼子军直扑高天神城,浦家覆灭断绝;要么困顿城下。不论哪一种情况,对我儿玉党来说都是件喜忧参半的事情。”长船贞亲反复衡量过利弊,认为不管是哪一种结局,对儿玉党来说都有一定的好处。
“然而,却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尼子家无法支配美作国,苦战过后,最终退回出云国内。”啪的一响,长船贞亲将右手中紧握茶碗,往面前的桌案一放,道:“如此,浦家遭受重创之际。我儿玉党就可从中获取浑水摸鱼之利。”
“刀匠以为,浦家能否挡住尼子军的围攻?”
长船贞亲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八成以,不会被一战攻灭。”以手指沾点茶水,在桌案分画局势,具体分析:“尼子军来势汹汹,朝山纲忠、尼子诚久、江见久盛,三方联手发难,看似兵强马壮,犹如黑云压城而来,实则完全不然。”
“朝山纲忠,尼子谱代老将;尼子诚久,新宫党之兵;江见久盛,不过地方国人。朝山纲忠所求,无非速克美作国,可尼子诚久和江见久盛想得却非如此,前者想要保存实力,后者则为割据自立。正所谓各有盘算,貌合神离。朝山纲忠威望再高,也难以让其令行禁止。”
“浦家虽然衰败,但毕竟村宗公时的一些老臣仍在,不会看不出此中内情。浦宗景只要虚心纳谏,举措有度,这一次的弥天大祸,完全可以设法应付过去。”
话虽如此,宇喜多直家仍旧忧心仲仲,将生死大事寄托在旁人身,终究不能安心:“却怕是你我一厢情愿,尼子家会不会全取美作国后,干脆舍弃高天神城,先来镇压备中国,而后再走山阳道直取备前国?”
“主公此忧,大可不必。”长船贞亲并未关心则乱,早想得透透彻彻,笑了笑,道:“没有夺取美作国前,尼子军绝不会南下备中,以免后路被截断,而真得夺取美作国后多半也要锐气尽折,趁胜追击进攻高天神城尚可,一旦调转方向往西行军,军势定然不耐再战。况且还有三村家亲挡在前面,局势对我等而言,还算是有利。”
宇喜多直家站起来,踱了步几步,问道:“山名家和毛利家,有没动静?”
“毛利元就损失不小,龟缩在吉田郡山城内没有动静,靠着陶晴贤出面,帮助稳住局面。倒是山名军以羽衣石城为据点,试图收回趁着新宫党出阵的机会,想要再接再厉,将伯耆国的久米郡也顺势收回,累月斗战,双方互有胜负。”
尼子家攻守并用,少说出动的军势得在三万下,若在算备前松田氏、播磨国的浦政宗,还能再加最少一万人,手笔当真不小。
宇喜多直家认同了长船贞亲的看法,浦宗景只要不蠢,定然会在尼子军全面南下以前,想办法以战求和,那么:“美作国内当有一场苦战。”
长船贞亲则看法不同:“这到未见得,战与不战,尚在两可之间。”
“你得意思是说?”
“调略寝反,分化瓦解。只要尼子诚久、江见久盛两人不尽全力,就凭朝山纲忠的石见兵,绝对难以毕功一役。非是我有心轻视,主公亲身领教过,较之尼子晴久的云州军和尼子国久的新宫党,差之太远!绝非久战之军。如果三浦贞胜能设法获得三两小胜,尼子军就很可能会无功而返。”
分析半天,尼子晴久心念不忘的美作经略,难道还会是空耗无获不成?宇喜多直家不信,却也没有去反驳,毕竟现在情势错综复杂,简单臆断,不会对清晰分见局势有任何益处。
于是干脆问道:“不无道理,然则刀匠以为,咱们该如何应对?”
长船贞亲推测大胆,应付起来却谨小慎微:“敌为主动,我为静观。眼下这点本钱实在不多,没法轻易扔进去试探,索性不理睬就是了。抓紧一切时间,扎稳根基,编练军势,徐徐图谋。只要根基牢固,军势兵力充足,任随时局变化,也能够岿然不动。”
他说得口渴,自己倒了碗凉茶,渴了起来,静等宇喜多直家思考、决策。
宇喜多直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长船贞亲所想基本与他相同,出入不大。夺取备中国以来,四面出击,以兵威来强行压制豪族,根基方面确实不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