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物语
说完以后,宇喜多直家把玩着手中的茶筒,叹道:“或许这计策太过阴损,其实我不过是早做提防的阳谋罢了。你们想想,若是没有叛逆之心,就算我在苦心算计,那些豪族又怎么会中了我的圈套,只有那些心怀叵测之徒才会中计。中山信正那老贼正是看出了端倪,才闭口不言,怕我连他一并铲除,刀匠你派人盯紧他些,别让他横生枝节。如果时机合适,就替我送这位岳丈一程,也免得变故生於后宅之间”
虽然四人近亲,但涉及到家宅内事,外人终究是便开口。况且高桥夫人虽不受待见,但在妻德方面还是可取,三人也是很敬重的。
长船贞亲见场面有些冷落,忙岔开话题,只谈前面:“主公所言不差,那些反复无常之辈,留着也是个祸患,若能一气铲除反倒是能省很多气力。如果一旦爆发大规模一揆,我便将分散在各城的兵力,抽调回都宇郡固守,免得白白折损。”
宇喜多直家应允:“这点小事,你自己思量着办,只要都宇、儿岛两郡不丢就可,不过高松城一定要守住,那里据守两备之间的要道,旁边又临高粱川,是回军的必经之路,切不可为贼人所据,这也是为何我将利胜留下的原因。”
冈家利精神振作:“下午俺便带兵回去严防死守,再打上一眼井,将兵粮和弓矢给准备充足,定然要守得如山垒一般。”
“平助听老夫人说,你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宇喜多直家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题,让三人都有些诧异。
本想取笑两句的冈家利也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选择闭口不言,联想起前一阵子流言传说收继养子的传闻,不免紧张的瞟了上首座的宇喜多直家一眼。
户川通安有些忐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见主公继续说道:“咱们四个心意相通,比之我那两个异母兄弟还要亲近。若是在以往,没有子嗣也无甚可急,现在坐拥四郡之地却不得不先考虑”
每一个字,都让户川通安感觉如临大敌,额头上不免冒出冷汗,他虽然从来没有想要继承宇喜多家的野心,可终究流言最为伤人。
他对这位兄长很是了解,心胸虽然并不狭窄,但因为幼年时的经历,对一门亲族格外刻薄猜忌,当初在乙子庄的时候,连两个兄弟都不肯接纳,现在突然谈及收继养子的事情,惶恐无措。
宇喜多直家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前些时日关于收继养子的事情,并非是空穴来风,我的确有这个打算。”感觉有些口渴,举起茶筒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只不过一直没有选定人选罢了。”
“主公,现在正是春秋鼎盛,如今夫人也来到备中,想来很快就能够有嫡子诞生。眼下提及收继之事,是不是有些太早了?”长船贞亲开口解围,再这样说下去,他害怕户川通安回去逼着自己妻子流产,惹得石川久智动怒还是小事,伤及兄弟二人之间的情义,可就大为不妙。
“那是后话,眼下却是急需一个养子。”宇喜多直家吩咐道:“平助,你回去之后便跟你妻子言说,若是生下男孩便要过继给我当做养子,好来继承家业。此事最好要让她设法通传给石川久智,孙儿来当未来的宇喜多家督,想来足可以暂时安抚住他,不会跟那些人沆瀣一气,也算是我给他指得一条生路”说着敲打几下桌案上的书册,显然是已经掌握了许多证据。
长船贞亲三人离去多时,想到户川通安失魂落魄的模样,宇喜多直家便不觉得摇头,他这位族弟什么都好,就是胆量小了一些,太过妇人之仁。
不过话又说话来,世上又有几人似他这般心机深沉,能够狠下心来连收继养子这等大事,也要拿来算计旁人。
日后万一宇喜多直家有了嫡子,先前那个养子又该如何自处,以他的心思推测,多半死路一条。
现在户川通安妻子中山祝腹中孩子,尚未出生,那就是无法确定出来是男是女,既给了石川久智念想,又不会用为此立刻兑现诺言。
足可以让其犹豫不决,待将其他蠢蠢欲动的豪族杀光以后,大局已定之下,承诺兑不兑现还不是全看宇喜多直家的心意,或者说哪怕真的生了儿子,难道就没有办法变成死胎么?
户川通安正是明白自己兄长的手段,才会有些难以招架。可在长船贞亲的劝说下,还是得收拾好心情,却哄骗妻子。
宇喜多直家端坐在空荡荡的评定室内,一言不发,心中将所思所想的方略,细细的再重新推演一遍。自从他去了大乐院寄居以后,便有了这个坐禅的习惯,待到已经想好妥当,内心深处不免一阵欣喜。
从砥石城逃难来算,已经有十几年了。从一个乞食若殿一步步走到今天,其中艰辛劳苦只有自己最清楚,今日总算是能够完成父祖遗愿,相信再过几年就不是那个仰人鼻息的小人物,这天下六十六国终究要有他的一份。
想到这里,心胸不禁一阵滚烫,反手拔出太刀,大喝一声转身劈去正中地图上高天神城的位置,杀气腾腾。
这时门口一声惊叫,让宇喜多直家抽刀直指,待看清来人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夫人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食盒,被他突然间拔刀挥斩吓了一跳。
宇喜多直家收刀无言,高桥夫人也很快镇定下来,显然对自己夫君的狂放举动,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走上前低声说道:“夫君这么晚,还未返家,妾身便送些吃食过来。”宇喜多直家往外一看,天色已是有些昏暗,早过了晚饭的时辰。
原来方才在堂上推演的太过入神,竟忘了时辰,接过食盒打开一看,不免点头笑道:“还是高桥知我喜好,带了肉馅果馒头,还有鱼粥。”
一边说着一边从食盒中取出来,一手馒头,一碗鱼羹。看到自己夫君,仿佛又回到新婚燕尔时的轻快模样,不免嗔道:“老是这个样子,像个庄田内穷汉,好歹你如今也是半国守护代,一点威仪都不讲。”
宇喜多直家眼神平静,面上还是看着妻子笑道:“在你面前还摆谱作甚,便是将来身居国主、管领那样的高位,在你面前也仍旧是当初那个浪人,能得岳丈恩准,娶你为妻便是胜过做国主许多。”
高桥夫人听了这话,低下头去,不让丈夫看到自己满脸的笑容,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宇喜多直家意有所指的话语,啐了一口:“怎么突然间就在这里净说胡话。”
一时间想起当初新婚那几个月里,宇喜多直家对自己的宠溺,心中皆是柔情无限。
宇喜多直家伸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庞,叹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先是在乙子庄内为了征募郎党,连你的首饰嫁妆都典当卖出,让你半点好日子都没过上。以往夺得的财物也都是紧着郎党赏赐,都没给你打件好些的金佛,此回出阵备前,想那石山城久为町座繁荣所在,什么珍宝没有,定要为夫人兴建一处幽静庵院!”
高桥夫人听到这话,起身站到一旁,敛衽行了一礼,看着宇喜多直家的眼睛说道:“夫君在庄内训兵,同甘共苦,唯恐有照顾不周之处。想的都是家中郎党缺乏什么,何尝想过家事,今日未曾交兵便先询问财货,恐不是取胜之道。妾身曾听父亲说过,平安名将出征之日忘其家,战阵之上忘其身。今日夫君即将出兵,还分心於家事,定是妾身的不是,还请夫君责罚。”
说到这里,高桥夫人顿了顿,低声说道:“你与夫君这样的豪桀人物共度此生,就算衣褐食粥又有何妨,那些金银珠宝在妾身看来,不过些寻常土石而已。”后面几句声音细若蚊呐,若是不注意根本听不见。
宇喜多直接听到她提起心中一动,正想着套问一些关于中山信正的事情,但听到后面几句话不禁哑然,难免有些许敬佩爱惜之情,可这点情义尚不足以打动他心中的方略,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我现在便去军中探访士卒,看看他们有无缺乏,为他们免去这后顾之忧。”
“待我走后,夫人若是觉得冷落,不妨请岳丈大人一道入馆居住。我虽与岳丈之间多有仇怨,可毕竟如今已为翁婿,愿与他化干戈为玉帛,精诚竭力,共同匡扶浦上氏家业。”
高桥夫人听了这话,也是有所触动:“这才我的良人,夫君还请放心,我定会劝解父亲,不让你二人再互相猜忌。”
宇喜多直家笑而不不作回答,匆匆吃完晚饭后,便叫上国富贞次、冈清三郎两个同往兵舍去了。
儿玉党常备的兵舍在经山城外西北处,距离城门不过三百步远。宇喜多直家因是去探访足轻,并没有骑马入内,而是随手去了一根短枪当做拐杖步行过去。
出了经山城外,不远处有一片荷莲池塘,此时正是早秋兰月,微微的江风吹来,带了一阵阵的莲荷香气,沁人心脾,道路两旁的田地里,蛙声一片,月光照在水面,只看看隐隐约约鱼影游动,正是一番丰收的景色。
纵是宇喜多直家这等好战争胜之人,见到这样一派平和景象,心中也是有些惆怅疲惫。
这种杀人盈野,亲缘相残的日子,未见就真的是自己所愿,心中回忆起藤原式家之祖,西海道节度使,进正三位,兼太宰帅宇合公所写的一首汉诗:“贤者妻暮年,明君冀日新。周占载逸老,殷梦得伊人。搏举非同翼,相望不异鳞,南冠劳楚秦,北节倦胡尘,学类东方朔,年於朱买臣。二毛虽已富,万卷徒然穷”
宇喜多直家低声诵念着这首遇不悲,心中却是做好了在杀死中山信正后,以无有所出为由,逼迫自己妻子出家为尼的打算,二者最终不过是同床异梦,异鳞非翼。
放归为尼,已经是顾念情分给出的最好结局。乱世纷扰,父子尚且无颜相见,何况陌路夫妻。宇喜多直家心里很难说清楚升起这种念头是因为对中山氏的仇怨,还是妻子突然提到收继养子,引起的忌惮忿怒。
他亲手打下来的家业,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拱手让予旁人,,终究是走到了形同陌路。
后面的冈清三郎低声问道:“这首诗写得当真情切,不知道这首诗出自何人。”
宇喜多直家被冈清三郎这话一下子打断了思绪,一时间没有了心气再想。这两句夸奖落在耳中顿时觉得有些讽刺的一位,正有些懊恼,随口说道:“出自镇西宰帅藤原宇合公。”
冈清三郎听了,叹了口气,“想不到宇合公这么个风流人物居然还有这样的见解。可惜普通人家就没他那等好命,此次兵事过后,只怕两边又不知道要添多少未亡人。”相比于藤原宇合权臣诗人的身份,反倒是死后几十名妻妾殉葬的故事,在民间流转相较广远。由于他官至西海节度使、太宰帅,西国还有专门的能乐戏,只不过扮演的是一位风流奸臣的形象。
宇喜多直家听完后,正要向冈清三郎解释一些能乐猿戏的修饰手法,那些故事仅是后人杜撰出来,并非真的确有其事,但听得后面两句,便感觉出来苦涩之意,细细品味他的那声叹气,只觉得仿佛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一时间也是觉得无言以对。
正在宇喜多直家访查兵舍之时,宫若山城内早已经接到消息长谷川久盛召集一门亲族,反复议论多时,最终还是认为儿玉党行军途中肯定会顺手将长谷川一族顺手铲除。
於是决定遣散老弱归乡后弃城而走,只带金银细软和那三百来名郎党,连夜逃亡石山城投奔金光宗高,两家一起合力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