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三不是族长,他哥林老大才是,林老大的儿子在城里开了个铺子,忙不过来,林老大去给儿子帮忙了,家族这一摊子事情,都给了亲弟弟林老三管,但家族若是有什么大事,林老大还会回来的,并且,一些重大的事件,一定是他拿主意,林老三就是哥哥的指挥棒、传声筒。
林老三虽然不是族长,但在族里说话,也是一口唾沫一口钉,没人敢置喙,今天,还是头一回被顶回去,而且还是一个小破丫头。
就是看不上眼的这个小丫头,这会儿正瞪圆了眼睛,给他讲圣人之言:
“三爷,这世上,不止有无不是的父母,我听学堂里的人念书,说是: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这头一条,是什么意思?”
林老三的脸沉得能下雨,不过,他依然没有暴跳如雷地骂人,只狠狠地瞪着瘦弱的小麦,哪怕隔着门,里面光线黑暗,他似乎都能将小麦看出一个洞来:“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听先生那么念的,先生念的书,我经常听,会的多了。”
林引旺当年,也曾进过学堂,学得还很好,只是,有一回帮焦氏看孩子,晚上睡得太晚,上课打瞌睡了,先生大戒尺将脑袋打了一个大包,放学回来焦氏看到了,抱着她亲生的儿子,跑到学堂将先生臭骂了一通,打那时起,先生看林引旺就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林引旺实在没意思,就退学不念了,因此,他仅仅认得几百个字,小麦说的,林引旺并没学过,甚至没听过。
林老三估计也想到这里了,因此,一个劲地问小麦,到底是谁教她的,林老三认为,有人想挑起事端,让他们家族不得安宁。
见小麦坚持说是先生念的,林老三哼了一声,不打算和小麦理论,他瞪了林引旺一眼,“好自为之!”转身背了手就要走。
“三爷,你还没说那是什么意思。”小麦不信邪地喊了一句。
林老三这回怒了,指着林引旺:“你说,你到底想怎样?”
林引旺一脸茫然,无助地看着林老三。
小麦崩豆一般地道:“我们搬出去,房子和地,都还给爷爷奶奶,和他们脱离关系。”
这是小麦想了两天唯一的办法,不然,就一个孝字压着,她一家的悲惨命运,永远没法改变。
“不行!翅膀硬了是不?”林老三道。
林引旺举着手,想打小麦,却又不敢打。当着长辈的面打孩子,那是指桑骂槐,是打长辈的脸。
小麦哼了一声:“我们这样的一家人,脊梁骨都没有,还能有翅膀?三爷,就是因为他们给了地,给了房,心里不忿想收回去,才这么逼迫我们的。我婶儿整日过来闹腾,你能不知道?婶儿成天的说我们想清他们的业,想霸占他们的家产,这根子,就是地和院子。”
“说两句骂两句又如何?又不伤筋动骨。”林老三觉得,拿了别人的地,别人的房,还不想受委屈,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我还给他们不行吗?这下两边都心安,大家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林老三又狠狠地瞪视小麦一眼,对着林引旺:“你有话不会直说?教小丫头片子在我面前嘚吧嘚吧。”
林引旺十分委屈:“三伯,这么多年,你看我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林老三半疑半信,袖子一甩:“和你爹娘断关系,想都不要想,没了房子和地,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住露天地吗?哼!”
小麦急了,喊道:“我爹一年到头的忙乎,养不活我们一家人吗?何况还有我娘,她织布又好又快,街坊四邻都知道,现在,家里就小槐和我了,爷奶还是不肯放过,上个月,小宝本来是想将小槐往水里推的,我挡了一下,不然,现在躺着的就是小槐,小槐比我小,水又那么凉,我爹,我爹或许已经断后了。”
即便懦弱,即便最爱逃避,儿子被害了一个,让林引旺心痛得都要碎了,他每天强装不在乎,但闻听小儿子也差点遭到不幸,他再也装不下去了,连声地问小麦:“真的?那你为何不给我说?嗯?”
“我害怕啊,爹爹,二婶见天地骂我,奶也为她撑腰,我娘不敢护着我,你也不肯护着我,我要不是,要不是快死了,我哥让我说,我还不敢。”
“谁?谁让你说?”林老三和林引旺异口同声地问。
“我哥,呜呜,我梦见我哥了,这几天,我天天梦见他,他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还往下滴水,呜呜——”
林老三和林引旺对视一眼,又迅速地转过头。
林劲松,多好的一个孩子,就因为学堂的先生夸他:考不了进士,起码也能考个举人,焦氏就不乐意了,使奸计害死了他。
林大爷之所以逼着焦氏分家,也有惩罚她的意思,别说家族里能出个举人,哪怕出个秀才,这一族几十号人,在村子里就没人敢欺负。
可惜呀可惜,林老三心里叹息。
林引旺则是心如刀绞,他聪明绝顶、乖巧温顺的大儿子啊——
小麦见时机不错,赶紧又说起来:“三爷爷,你就去找大爷爷求求情,让我们一家和爷奶断了关系吧,就是渴死饿死,冬天里冻死,我们也不怨你,我娘都差点让我奶逼死了,难道,你真的想看我们一家人都死了吗?那样就不丢人了吗?”
林老三一时无语,他料定焦氏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固然,焦氏逼死继子的孩子很丢人,那也不过是家族不幸,娶了一个狠毒妇人,到时候将焦氏赶出家族也就是了,但若是让这一家彻底断开,那可是会被人指责。
当时,二哥去世时,把儿子托付给了他和大哥,如今落得没房没地没人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和大哥?
大哥说了,那是不仁不义,死也不能答应。
既然大哥这么说,那肯定就要这么做,谁也不能改。
现在,汪氏还没醒,还不知能不能活,算了,若是真死了,或许焦氏能收敛些。
林老三心烦气躁,心里却很坚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家的破事,影响了自己和大哥。
林老三一甩袖子,对林引旺道:“过继的事情,板上钉钉子的,绝不容悔改,你们就是死,也要死到这个院子里。”
林老三大踏步地走了,也不管小麦再说什么。
小麦没想到努力了半天,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气馁不已,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三观不同,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还真麻烦。
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三伯,林引旺返回来时,脸色就黑了下来,一进屋,将小槐拉开,大巴掌就朝小麦脸上招呼。
“爹——,不要!”小槐扑了一下,没能挡在小麦面前,却阴差阳错抱住了林引旺的胳膊。
小麦被打倒在炕上,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愤怒地瞪着林引旺:“小槐你放开,就让他打吧,打死算了,反正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也不差啥了。”
小麦是真不想活了,这么憋屈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姐姐,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没有你,我一个人挡不住小宝的棍子的,早晚也会被打死,还有二婶,天天骂我们……”
林引旺看着小麦脸上红红得肿起来,举着手也打不下去了,就算他爱逃避,害怕承受继父母的怒火,害怕族里长辈的训斥,可是,女儿还是他的女儿,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啊,这个是他的心,那个是他的肝,动哪个都疼啊。
“爹爹,他们有啥呀?那几十亩地几间破屋,值得咱们去清他的业,霸他的产吗?天天那样骂,我真的受不了了,爹爹,你去求三爷,让咱们断了和那边的关系吧?你和我娘,都是又勤快又能干的,完全能养活我和小槐的,你去求啊——”
林引旺叹了口气,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我的傻闺女啊,怎么可能断了关系呢?那不是坐实了咱们家父母不慈子女不孝吗?这样的人,在村子里根本活不下去的。”
“我们搬走!”
“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引起的闲话更多,虽然咱们走了,听不见了,可剩下的人怎么办?这一大家子几十口子的人,闺女要找婆家,小子要问亲事,名声坏了,就别想有个好,族里决不许咱们走的。”
“若是像大爷那样,进城做生意呢?”
林引旺还是摇头:“做得好和不好都一样,不好,你们受委屈,忍饥挨饿,做得好了,挣的钱还得交回来,你们还是受委屈,说不得为了霸占生意,咱们过得更惨。”
小麦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个便宜爹,原来他不糊涂,他不是不愿意努力去挣脱继父母的枷锁,而是,他根本就挣不开,或者,他想不出挣开的办法,才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我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小麦不服气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