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人状态似乎不太妙,踏声虚浮,迈步节奏并不稳定。
苏归细听想道。
他莫不是受伤了?师弟被他秒杀,但这个师兄如此棘手?
乌甲再入内屋。
血渍残留在上,原本还算平滑的表面,此时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纹和割痕。
甲士露出那张面甲,扶住门框,直喘粗气。。
他的另一只手拎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脑袋残缺的龚秋衍,而另一样,是一只断手。
“那狗东西跑得倒快。”
他冷冷道,扫了眼屋内的景象,继续说:
“棺匠,屋里堆着这些木柴,你要做何?”
苏归答道:
“大侠,你在我家里杀了山上人,那悬铃山必不可能放过我,不如及早了断,少些折磨。”
甲士把手中两物往前一丢,坐在地面休息,粗声道:
“人不是你杀的,他们怎会找你。”
“将军也非那年轻修士所杀。”
甲士闻言一怔,垂首,稍待后辩解道:
“他本欲截杀我部使兵,自然该死……”
言至此,他又哑然,自知若是那修士同门得获消息,别的尚且不说,区区一个打棺材的凡人,可不就是随意打杀的吗?
旁人受诛,迁怒而已。
甲士言道:
“你可跟我同行。舍命护及将军遗躯,此为对我部之大恩,我等断没有抛恩弃情之理。”
“谢大侠美意。但将军既可死,我又岂有……更何况,这样不久坐实了我与那修士的死有关吗?怕那山上人的寻仇之心会是更加急切。”
苏归答道,他心里门清。
白将军作为他们忠心跟随的主帅,都能莫名其妙的死了,自己一个外人,而且还没什么价值,难道还能指望得到比将军更好的保护?
一旦坐实自己与修士的死有关,只要有一个疏忽,自己必死于悬铃山的寻仇。
仇人的下场,可比受迁怒而死的无辜者可惨多了,跟他走,还不如留下来呢。
走投无路,真真的。
甲士哑言,他没想到一个棺材匠,竟有如此谋虑,而且眼前蒙翳,似乎还是个瞎子!
“那……棺匠……你们……”
他看着堆在屋里的柴薪,蓦然有些结巴,却又一咬牙,说道:
“毋庸忧虑,先生且随我走,我王彦山便是拼死也定护得您周全!待我将将军之死,报回军里,必领部踏平悬铃山,告慰将军在天之灵,亦解先生忧虑之心!”
身边有如此忠义之士,白将军不愧是白将军。
苏归暗想着,却是摇头,道:
“你又要带着将军,又要护着我与她二人,怕是都走不出晔州城二里地,就得被城东北方的驻军给截下来。”
他轻抚依旧昏迷的七娘的额头,仿佛一对心系之人,淡淡道:
“我已是必死无疑,只苦了她……唉!”
王彦山见状,已然动容,声音哽咽。
“军爷,我乃一介布衣,实是驽钝之人,但细想近日之事,心中思虑颇多,或与你找到谋害将军的真凶有益。”
苏归正色道,从袖子里拿出那封火漆完好的信笺,放于地上,向前推去。
还未等王彦山发问,他便说道:
“这就是将军亲自护送的密信。我自幼目盲,并不识字,而七娘也是诚信之人,从未打开看过。”
王彦山缓缓伸手,取了信,面甲不动,像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极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到胸甲内。
“将军的铠甲,弓刀,被我埋到了隔壁的院子里,但眼下事态紧急,建议还是之后再取的好。”
说了这两件事,他继续道:
“将军的死,疑点颇多,军爷你也莫要被怒气蒙了眼,且想想,若悬铃山的目标真的只是密信,那为何死的不是信使是将军?”
王彦山立即自责羞愧道:
“是我接应迟了,害了将军。等踏平悬铃山,我自当追随将军而去。”
苏归被他气得努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间紧急,且听我说。试想,如果悬铃山所谋只是密信,那么该是为杀信使而误杀将军,那问题来了,当时将军有没有亮明身份,还有,为什么信使变成了将军。”
王彦山低头沉思,此事确实奇怪。
苏归正色,继续道:
“但还有一种可能,当然这只我的猜测。截杀四十步卒,和谋害将军的,很可能不是一伙人!”
甲士骤然抬头,被他的猜测惊到。
“悬铃山到底做了什么,实际上你我都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死的是将军,又怎会只派一两人来控城搜寻?”
王彦山姿态微呆,点头不已。
“这就说明了两件事,一,他们并没有计划杀害将军,所以指派的人手不多;二,哪怕是出事以后,他们和你一样,同样不知道死的是将军,不然不会如此懈怠。
“所以,最大的疑点,为什么送信的变成了白将军,而你这个接应的人竟然丝毫不知情!”
“是!确实如此!”
“但如果,悬铃山之外,还有一拨人,那么这件事就可以解释了,不管他们的目的如何,但他们一定在与将军遭遇后,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可能,他们之前就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这个消息,故意冲着将军来的。”
“可……为何?!”
“我也不知道,但军爷你需记得,这样做至少可以达成一个目的。”
王彦山望向他,当局者迷。
“激化军伍与悬铃山的矛盾,甚至可能推上两方死斗的状态。一旦到了这个地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些事他也是在甲士前去搏杀那老狗修士的时候,才想通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白将军亲自护送密信,却在神魂清明后,希望自己不要再继续送达消息,而是烧了信件,并且将他就近埋了。
但将军为何不直接说出那伙贼人的下落或者来历?
苏归只隐隐觉得,这似乎是将军在保护自己,不愿让自己卷入危险之中,更不愿让自己背负不必有的仇恨。
王彦山闻言已是大惊,浑身发颤,这下醒悟若是真照之前的冲动行事,怕不是要惹来大祸,惊呼道:
“先生高才!一言点醒彦山!还请随我离去,此行必拼死护住先生!”
苏归向他说完了该说的,计划该到下一步,取出那截短烛,和一支火折子,放到地上前推,回道:
“我意已决,莫再多劝。还请劳烦军爷,帮我点个火。”
王彦山哪肯,便直身去拉他。
苏归也随他,只说道:
“需得军爷亲自做此事,才能让我与你划开界限,洗清关系,护得我在外的亲人。”
王彦山闻言泄了劲。
苏归拍了拍屁股,背对他再度坐下,淡淡道:
“军爷,人各有命,你我二人各有各的路要走。此去一路凶险,道阻且长,还请保重。”
王彦山再说不出话,抱拳,恭敬一揖。
苏归突然开口问道:
“彦山兄,我此举,有德否?有义否?”
王彦山哽咽道:
“自然。”
“不枉为一人乎?”
“自然!”
苏归笑了,说:
“甚好。上路吧。”
……
屋外,王彦山背着将军遗躯,转头看向身后。
屋里隐有火光,丝丝缕缕的烟自窗户,墙壁缝隙处弥散出。
此前府衙方向已放过告急令,就像一簇并不好看的烟火。
他取下面甲,屈膝跪下,三次磕头。
为那位年轻的盲士,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