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道谢。”
苏归轻言道,说完竟是面无表情绕开跪谢的音源。
七娘愕然。
丁仪晓燕还有跟随的丫鬟立即呼喊着,跑去搀扶丁仪琳。
“也无需多想,又不是一定发生的事。晓燕小姐,还请引路。”
……
日过中天,渐向西行。
住处。
苏归坐在桌旁,拿着根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揉了揉眼睛,似乎那里不太舒服。
七娘站在他身后,瞧着纸上的画。
“你也看见了吧。”
他说着,用炭笔在白纸左上方用力涂出一个黑圈。
她坐下回道:
“丁府占地不小,内里各式房屋一应俱全。外围倒也不方正,但院墙都挺高的。说起来,你这画的是丁家的地图?”
她一手撑住脑袋,另一只手指在那个黑圈位置,又言道:
“这条路线不错,途径的屋宅最少,不会有太多人留意,墙外更是一片直连旷野的树林,相当合适。”
苏归揉着眼睛,皱眉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几时出发……你的眼睛怎么了?我见你去了那凉亭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揉了,院里也有郎中,要不?”
“不用!”
他神情严肃的一口回绝,随后又轻声道:
“我这才明白,之前是运气好,先是在晔州的时候一直下雨,之后刚到正午我们就进了渡口,但到了今天……”
苏归获得狱瞳也有近一旬的时日,他知道这对法瞳失了阴气就会暂时失效,加上最近都没晒过什么太阳,还以为它只在使用能力时,才会消耗吸取的阴气。
但到了现在,他只是在艳晴正午的阳光下,看了一小会景物,便觉得眼睛瘙痒难耐,视力大幅下降,这还是自己躲在凉亭里。
这也是他们刚去不久,他就找借口回到住处的原因。
即使是有房屋阴蔽,哪怕是合目闭眼,阴气依旧在源源不断的流失,只是速度缓下来了,可按照这样下去,至多一个时辰,他又要变回真瞎子了。
狱瞳现在的能力有四:
窥探血骨气三宝,但对远强于他的无效;
通视幽冥,即夜视;
驱使阴气盘旋搅动,如暂时驱散雾气;
震慑魂魄、群鬼,极特殊情况下,还可化身坐殿阎罗。
这几乎算是他的唯一凭仗,至于那冥阴锻体术,因为始终没想到修炼的方法,完全指望不上。
可要是遇上个大晴天就要吸一次阴气,这谁顶得住?!
总不能背具尸体上路吧?或者每次现杀一个……那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被当成杀人狂魔给除掉了。
也不能说被当作,真这么做了那妥妥的就是了,都没法狡辩。
他毕竟拥有着还算正常的三观,也就小气了点,心眼多了点,但终究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我的眼睛,怕是坚持不到晚上了。”
苏归说道,停下笔,狠狠捏了几下眉心。
七娘看着他的眼睛,关切道:
“真没事吗?若是定在今晚出发,我背你便是!”
“谢了……出发?什么出发?!你要去哪?”
他诧异道。
她更加疑惑,回道:
“你刚刚不是在挑逃跑路线吗?自然是离开丁府了!”
“我什么说要走了?”
他念叨着,突然笑了,言道:
“七娘你会错意了,今晚我们绝对不能走,加上现在我眼睛不舒服,就更不能走了。”
她愣了一下,愈发不解他的意思。
“回头再给你解释。等会,我希望你能去找到秦夫人,告诉她一件事。”
……
“来不了?!”
苏归说道,已是眉头紧锁,面上微忧。
窗外日头西沉,红轮将尽,一片灿烂霞光点燃了半边天际。
“秦夫人便是这样说的。而且,你为何如此笃定这事?”
七娘声音微哑,倒了杯凉茶,顺便也给他满上一杯,小心地递到他手里。
阴气失尽,狱瞳再不能视物,他已看不见了。
“你没照我说的那样告诉她吗?”
“说了!”
她亦是眉头一皱,不耐烦道:
“一字一词都是按你讲的复述,她虽是半信了,但官府自是不信,不肯派人来。若是我听到这消息,自然也是不会信的。”
放下茶杯,她一抿嘴。
“你究竟为何这样确定?眼下,假道士跑了,藏在府内的奸细也跑了,丁家自己清查一轮,再没发现可疑之人。没了内应,又在县城里,那伙山匪就是脑子坏了,也不可能打丁家的主意。”
苏归没喝那杯茶,站起来背过身去。
“你说的当然都对,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伙山匪拦道截杀,封锁消息,说明那个带头的肯定不笨。梅子渡秘密揭露必惹来目光,加上计划落空,按着当下的形势,怎么也不该出手了。但是……”
“是啦,你也这样说了,他们不该出手的。别这么紧张了,许是虚惊一场,等会开饭,吃点好吃的就好了。”
七娘安慰道。
“要是实在担心,今夜我便不睡了,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背上你离开。”
苏归长吐了一口气,道:
“那倒不必,你才是我们中最该保存体力的那个,放风的应是我才对。”
“可你的眼睛不是……”
“呃……夜里耳朵更好用。”
他努力解释道,但让一个瞎子放哨,确实不可能让人安心,哪怕他听力好,哪怕是在夜里。
七娘忽然望向门外,随即便是一道急促带着欢喜的呼喊:
“苏先生!”
是丁仪晓燕的声音。
她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只她一个,丁仪琳这次并未同行。
“去渡口的人回来了!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说那场景便是十八层地狱,都比之不及!你们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丁仪晓燕嘟着嘴,好奇问道,却突然看见盲眼的苏先生面色一沉,显露出惊疑的神情。
“你说他们这才回来?!”
“对啊,先生你们和娘一起回来后,姐姐觉得不妥,又遣了家里一批人去渡口,刚刚有一个报信的回来了,说了一个最好的消息。”
顿了顿,仿佛希望他猜一下这个惊喜。
他没有反应,只在思考。
“最好的是没有找到大哥的遗体!”
她开心极了,舞动得似若一只顽皮好动的小猫。
但听到这个消息,苏归却面显惊骇,呼吸加速,像是终于想起了欠缺考虑的事,急问道:
“他们早该回来了!莫不是渡口或路上出了事?!”
“没有啊!那下人说……哦,对了!他说在渡口那边,有些人为了地上的财物争起来了,最后还动了手,有人还被打流血了!先生,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您摇头干嘛啊?”
……
距梅子渡不远,返回丘山县的路上。
十数辆载货马车艰难地行在道上,马蹄留下深印,似是吃力急了。
货厢表面覆着白布,遮掩着底下的东西。
蝇虫飞舞,似乎对运送的这些货物十分中意,那是它们最爱的腐臭气息。
运送者皆面色悲痛,不少已在额上,手臂上系了白布,隐有啜泣呼喊夹杂其中。
这是需要运回县里的最后一批了。
而落在队伍最末尾的马车,却是没有腐烂味,只有些血腥气,还挺新鲜。
步行并与车夫齐头的汉子,下人打扮,未系白布,那装束倒是和丁家的家丁一模一样,他向着和自己一样穿着的车夫嬉笑道:
“大人,丁家那小姐,可真是给脸不要,不跟老二走就算了,还劳烦您亲自去一趟,今儿晚上不得好好教训教训她吗?嘿嘿嘿。”
那车夫一脸冷漠,眼神冰寒如剑,未拿着马鞭,都懒得看那汉子一眼。
或是嫌马慢了,他哼了一声,马臀上立即泛起一道血线,皮肉撕开如受剑斩。
那马吃痛,嘶吼着却诡异地发不出声,猛的跑动几步,将另几名从者,与步行那汉子甩在后面。
后者一只眼窝青紫,像是被打了一拳,紧紧闭着,但却仿佛不痛,且丝毫不影响他视物,剩下只独眼,滴溜溜转个不停。
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