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关将至的缘故,一切似乎格外地平静,种种端倪直到除夕夜宴时才显露出来。群臣大宴,只有镇南王一人托病未来,其余人等至少都还是恭恭敬敬的样子,但宫妃们却是在频繁试探。
刚从佛堂出来的宸妃依旧是素净的颜色,淡黄色的蝉翼纱拂在月白缎子上,清冷绝尘地坐在那儿,虽是末位,却令全场瞩目。
如此仙颜,难怪勾得高元祈神魂颠倒。
我是庄重的黑衣,皇后是一身紫色牡丹的曳地裙,端静夫人湖蓝点翠。细细一看,宜贵妃似乎才是这次宴会的主角。
桃红色裙子层层叠叠,香气氤氲,不知在花瓣汁水中浸了多少个时辰。头上高挑着十二金步摇,镂空的蝴蝶精致轻灵,红宝石熠熠生辉。轻拢乌发,更显得肤白盛雪,风情万种。
“瞧贵妃妹妹今儿的打扮,倒还真是与众不同。”皇后大操大办,本意是要自己出出风头,可不想还是让贵妃、宸妃二人压了下去。宸妃最邀圣宠,她也只能把矛头对准贵妃了。
“回皇后,臣妾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贵妃娇滴滴地掩口含笑,“太医令已经看过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我看了看高元祈,连他冷冰冰的脸上亦有了些许笑颜。
宸妃移去佛堂的这些时日,他在后宫雨露均沾,但笑容却是许久未见了,尽管是这般半是辛酸,半是嘲讽,又似乎暗含委屈的笑。
“恭喜皇上,恭喜贵妃娘娘。”端静夫人最先起身相贺。
我亦遥遥举杯:“贵妃是有福之人。”
“贵妃妹妹福泽深厚,只是有了宸妃的先例,还是小心为上。”皇后含着笑,吞着泪,少不得将拿出大度的样子拿出来,“以后贵妃的饮食起居,日日都要向本宫回禀。”
提到自己,宸妃也没什么表现,就像一个不喜不悲的木偶,自饮自酌,自得其乐。
“母后,儿臣还要请一道恩旨。”高元祈伸手将贵妃揽入怀中,拨弄着对方头上随着笑容而飞舞的宝石珠子,“晋贵妃为皇贵妃。”
“陛下!你……”皇后转向我的脸上尽是惊怒乞求之色。
乞求?堂堂皇后,六宫之主,居然也会乞求?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不会把这些脆弱展示给自己的夫君,那个可以决定后宫女子高低荣辱的男人。
她到底还是骄傲的,但同时也是悲哀的。
我尚未答言,高元祈便抢先向皇后训斥道:“皇后自诩出身书香门第,不想却如此醋妒不堪。亏得你训诫宫嫔时常常把三从四德挂在嘴上。现在你的三从四德又到哪里去了?皇后德不配位,又当如何?”
“皇后娘娘……臣妾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心里,难道连半分的愧疚之情也没有吗?”一直一言不发的宸妃忽然阴恻恻地笑了,声线悠长而渺茫。委屈、怨恨,恍如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她一说话我就知道,皇后翻不了身了。
白霜华呀,白霜华,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你究竟要将多少人拉下深渊才觉得一本万利呢?
自从那件事之后,高元祈便再没有了生育能力,而这个孩子……我在门户上刻意放松,便是为了成全镇南王。不过此刻被举得越高,来日就摔得越惨。晋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又有何不可?
我自有我的打算,如今也只好委屈皇后了……
“宸妃,你不要血口喷人!”皇后白皙的额头上爬满了青色的血管,连她的贴身宫女也没见过从小相伴长大的姑娘这般暴怒。
“贵妃,宸妃,皇后就是皇后,皇帝的妻子,中宫威仪,岂是你们可以轻易冒犯的。”我心知她再闹下去,便真的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臣妾谨记。”两个人的态度,谦卑地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冲皇后使了个眼色,转头对高元祈柔声道:“皇帝登基不足一年,先前独宠白氏之事,已传遍朝野。此刻若再废皇后,只怕也有辱你的清名。除夕夜宴,本为阖宫大庆。如此看来也没有必要了。琬儿,你先送皇后回宫。宜贵妃穆氏,即日晋为皇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
“谢太后。”穆若冰赶忙从高元祈的怀抱中站起,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臣妾定当恪守后妃之德,不负太后娘娘所望。”
“既然皇后不在,就撤去她的席位,将皇贵妃的移到朕身边吧。”高元祈并不喜欢皇贵妃,这么一闹,可见他有多厌恶皇后。
每月十五,凤阳宫中,一条凤榻,帝后各睡一边。皇后仍是完璧之身,传出去就是天下笑柄。现在……看来他连表面上的相敬如宾也不想维持了。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高元祈对她哪来那么多的敌意。她是我选的皇后,天知道这些敌意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我顺手接过皇帝亲手斟的酒,低眉浅笑,放在唇边,再趁人不注意时,倒到猩红的地毯上,看着上面的银线渐渐变黑。
这宫中的门户,是时候该紧一紧了。
宫,聚集着繁华,也吸引着残酷。
接下来的歌舞如何,乐姬的身段是否轻灵,我亦没有了欣赏的雅兴。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应该都是这样罢。
宴会结束后,我命琬女官悄悄地将皇后请到长乐宫。
“多谢太后相助……”她沙哑着嗓子,想来这次是伤心到了极处。
“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吗?”我脱去礼服,只着一身家常的墨绿色丝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高元祈不知道,司马芳才是这里唯一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
“输在没有子嗣,输在太过在意皇后的面子,输在太过在意自己的心。”皇后穿着下等宫女的衣服,没了金凤飞扬,牡丹盛美,气质高贵却依然不减。
我淡淡地笑道:“全部正确,你太过高估自己。帝王家本无情,你的执着,只会害死自己。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今日,你总该看清了吧……哀家不能次次保你。”
“盯着后位的人有很多,自己小心在意。很多事,你太可向宫中年长的嬷嬷们打听打听。”那个清瘦执着的影子,一向是让人心疼的。
我在佛前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