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嗓音如金玉相振,泠泠作响。
然,一字一句分外毒辣,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众人震惊之余心底拔凉的原地驻足。
不是他们不想跑。
而是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脚步声,淮南王府侍卫们整齐划一,如同一尊尊门神在喜堂门外携刀而立。
晏秋除却道门子弟身份,更是权势滔天的王府世子,他性格诡辩,执掌生杀大权,整个淮南皆俯首称臣。
少年世子心如铁石,说杀光在场所有人,便是金口玉牙,说一不二,甚至还能瞒天过海,让外人无法知晓今日之事内幕。而哪怕不杀,又有何人胆敢议论这尊入世的玉煞神?
空气恍若被名为寂静的走兽吞噬,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放在唯一的希望——陆凌身上。
他们仿佛无声在说,求陆道长救救我们!
选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这种题目毫无悬念吧?
只要放弃一个人,便能救下所有人,若救那一人,则需要牺牲所有。
这道选择题,不仅是将陆凌架在火上烤,还可以顺便破坏他和茯苓之间本就薄弱的感情。
到底是普渡众生,还是只渡一人?
太毒了。
就连茯苓都觉得,一段时间不见,晏秋变得愈加刁钻。
少年是在光明正大告诉他们,他再也不是往日里委曲求全的小可怜了,每个看轻他的人,都将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
被众人注视着,接收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求救眼神,陆凌捏紧拳头,不经意间咬破自己嘴唇,血珠从唇瓣滑至白皙下颌。
这种事关生死的考验不如厮打一顿来得痛快。
这让陆凌心中混乱,往日同茯苓耳鬓厮磨的场景,在脑海中与自小所学的观念打成一团。
不久前,他还在想,一定要办个比今日更大的喜宴,让茯苓风风光光嫁于他。
可那竟然像个乐极生悲的幻梦。
师傅教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还授以他,‘体道法天,济度众生。’
他……
一时间不敢再看茯苓。
晏秋太了解陆凌,见状终于通体舒畅了。
晏秋饶有兴趣欣赏了下众人极为难看的面色,这样居高临下的玩弄人心,少年心中源源不断的恶气好似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原来当恶人竟是这般痛快?
往日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又有多少人记得他的好?他的双腿不正因此而落下疾疢,这些人在他困难的时候又能帮他什么呢?
还不如让他们——
畏他如畏十殿阎罗。
敬他如敬六天鬼神!
念及此处,晏秋黑不见底的眼眸竟然异彩连连。
他笑容可掬,“怎么不说话了,小师兄,很难选吗?你不是总把师傅挂在嘴边,不如让咱们师傅在天有灵,好好看着自己徒儿在他教导下如何泽被苍生,流溪想,小师兄定然不会让师傅失望。”
端得是一片火上浇油,阴阳怪气。
“又或者,你这恶徒为了与他人妻子苟合,竟然弃众生于不顾?那可真是辜负了师傅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呀——”
“晏秋!”
陆凌猛地抬头,声音凄切。
那双纯澈的眼瞳竟在不知不觉中赤红一片,宛如林中通体纯白的雪鹿泣出血泪。
身前是师弟,身后是茯苓,身旁则是需要拯救的众生……但凡陆凌是个自私之辈也不至于这般痛苦纠结,可正因为他背负了很多,所以他被逼到一个无路可退的地步。
尊长扶幼,不得同门相残,保护师弟,护他无恙,这非是祖训与师命,而是一道教人痛不欲生的诅咒!
陆凌环顾四周。
众人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好似不断在说:‘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晏秋没再说话,但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却仿佛在说:‘快选择吧,为什么还不选择,你到底在纠结什么,难道你要违抗祖训与师命?’
‘救救我们。’
‘快选择吧。’
‘快救人!’
‘快选!’
一行血珠不自觉从眸中滚落下来。
小道士觉得自己便是话本中的提线木偶,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即将要按照剧本中应有的流程,做出应有的举动……一次如此,次次皆如此。
他放在诛邪剑上的手,在抖。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直旁观的茯苓终于上前。
“陆凌。”
仿佛美妙的天外之音,将小道士辗转的思绪拉扯回来。
茯苓问,“你去新房拿的莲子呢?”
小道士转头望着她,嗓音不知何时哑了,“被我,不小心洒了。”
“唔。”茯苓眨了眨眼,“可惜。”
陆凌莫名有点慌。
他立马说:“我会把它们都捡回来的!”
说着,他竟然暂且抛开生死大事,蹲在地上,真去拾那些滚落在地的莲子桂圆。
那些圆滚滚的莲子桂圆,个大饱满,有的滚落桌角,有的滚落在旁人脚边。
看到茯苓他们竟然旁若无人的开始“打情骂俏”。
晏秋唇角笑意一僵。
他眸中戾气流窜,有着对陆凌浓烈的杀意,那杀意冲天,以至于指尖无声陷入富商颈间。
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下,少年眼瞳宛如两粒冰凉的星丸,眨也不眨的转向茯苓,唇角又冷冷一牵,“我的夫人,多日不见,流溪想你的紧,你呢?”
富商老爷心里苦。
世子呀,你想你的,为何要掐老夫?疼的紧啊!
茯苓没有回应。
她看了晏秋一眼,复而垂眸,看着陆凌在一枚枚的拾回莲子桂圆,是他从没有的狼狈。
有一枚,恰好落在茯苓群畔。
陆凌指腹快速一捻,刚要转身去拾其他莲子,他眼角余光却捕捉到那袭天青色的裙摆,像是一道流水飞花缓缓流动起来。
“不必捡了。”
在万众瞩目下,晏秋的惊诧中,茯苓裙角翩飞,施施然地走到少年身旁。
她转身。
对上呆呆抬头的陆凌眼神。
在莲子接连落地的叮啷声中。
她脸上竟带着一种怜悯世人的神性。
“陆道长。”
茯苓垂首微笑,嗓音若戛玉敲冰。
“我和你呢,只是玩玩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