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储秀宫的宫门打开,内务府给全贵人分拨十二月份的炭火,用推车送来的红箩炭和黑炭,元宝指挥着几个粗使太监正在搬运着。
高景趁着宫门打开,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着,元宝看见高景那望眼欲穿的样子,故意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道:“别找了,人家在小厨房忙着呢。”高景自从罗卿被禁足后,几乎是日日夜夜在储秀宫外看守,与罗卿身边的几个人都熟识了。高景有些失望,“元宝公公,能不能去请苇尔姑娘出来?我……我有事。”
看着高景慢慢泛红的脸,元宝故意打趣,“高侍卫,你在宫里当差的年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宫女和侍卫不能交往过密,这是宫里的规矩。”
高景不说话,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元宝见自己玩笑开过了头,无奈道:“算我说错了话,你这个人怎么都开不起玩笑?我现在就进去找苇尔。”说着,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你等着。”
正说着,苇尔从里面走出来,高景看到苇尔的瞬间,眼睛都放光了,苇尔看到高景,脸上情不自禁地绽放出了笑容,脸颊边有两个小梨涡。待苇尔走近,“我听元宝说,你找我?”苇尔站在门槛里面,高景站在门槛外面。
“那个……”高景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前天出宫办事,看到一副棉手捂,你用正合适……”说着,高景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绸缎包,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留意他们,飞快地塞到苇尔面前。苇尔打开包裹,一副缎面的棉手捂,缎面上绣着一对蝴蝶,“真好看。”苇尔笑了,把手捂里里外外仔细端详着,“送给我的?”
高景点了点头,苇尔又把包裹重新包上,“这是主子们用的,哪有奴婢冬天里带手捂的?”苇尔把包裹还给高景,“手要真是冻皲裂了,涂点炉甘石粉和猪板油就好了。”
高景接过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主子们用的是紫貂皮和狐皮做的,这个是棉花絮的,你能用得。”高景把包裹又往苇尔怀里塞,“你收下吧。”
“那好吧,我就收下了,可不能有下次了。”苇尔把包裹小心翼翼地抚平、收好,她低下头,小声嘀咕着:“谢谢你。”高景没有听见,没有答话,二人沉默了一阵,这时候,炭火已经全部卸车完毕,元宝从不远处走过来,苇尔见宫门就要关了,赶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热气腾腾的东西,高景仔细一看,是一个烤地瓜,拳头大小的,还冒着热气,香味诱人,“我刚在小厨房烤好的地瓜,给你留的。”苇尔迅速塞到高景的怀里,还未等高景有任何反应,就马上转身往回跑,跑了两步,回头看了高景一眼,嫣然一笑,跑远了。
内务府的人推着车走远了,宫门关闭之前,元宝走过来,刚才苇尔与高景依依惜别的场面,元宝尽数看在眼里,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一本正经地过来传话:“高侍卫,全贵人有请。”高景看了看左右,四下无人,换值的侍卫还没到,便悄悄地跟着元宝走进了储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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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
寿康宫的南门是一座琉璃门,门上有一处楹联:“玉琯应阳春祥开南极,璇宫呈丽景庆洽西池。”高景每次来往寿康宫都从南门进出,寿康宫的掌宫太监元寿给高景开了门,便向太后通报。
寿康宫,西暖阁。
惇亲王与瑞亲王来寿康宫请安,母子三人正在西暖阁闲聊。这时元寿在殿外通传:“太后娘娘,高景求见。”
“进来吧。”
高景低头进入暖阁,磕头问安之后便站立在一旁,太后坐在上位,瑞亲王与惇亲王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下首,瑞亲王先开口,算是打招呼:“这几次进宫给皇额娘请安,都没见到高侍卫,今儿倒是巧了。”
“哀家把他派到储秀宫去看守,护着罗卿周全。”太后说道,帮着高景回答。惇亲王与瑞亲王都听得出来,一来是护全贵人周全,二来是来往传递消息。惇亲王打量着高景,狭长的眼睛略带戏谑:“高侍卫自小就跟着皇额娘,算是跟四弟一起长大的,一直以来是当宫里的六阿哥养的呢。”言外之意,没想到太后竟舍得为全贵人派出如此亲信。
先帝膝下共有五子,皇长子穆郡王,其母为皇考諴禧皇贵妃,幼殇。皇二子当今圣上爱新觉罗·旻宁,其母为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皇三子惇亲王绵恺、皇四子瑞亲王绵忻,其母为恭慈皇太后钮祜禄氏。皇五子惠郡王绵愉,其母为皇考如贵妃钮祜禄氏。
宫里哪来的六阿哥?惇亲王这话不仅冒犯了太后,更是大不敬先帝。在场的人登时噤了声,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瑞亲王见状,连忙板住脸,呵斥惇亲王:“三哥!说什么浑话!”瑞亲王对他这离经叛道、口无遮拦的三哥一向是非常头疼,他既担心太后动怒,又怕太后会责罚惇亲王,连忙转移话题:“高景,你来找皇额娘有什么事?”
高景立刻跪下回话,”微臣替全贵人带了话。”一向是太后给罗卿传递消息,罗卿倒是甚少给太后带话,今天倒是头一回,太后一听,便打起精神:“罗卿让你给哀家带什么话了?”
“全贵人说,算起来好几个月没给太后请安了,作侄女的实在是有失礼法。”高景如实转述罗卿说的话,太后听着这话,脸上竟然显露出了一丝笑意,“罗卿这孩子看来是想通了。”示意高景接着说。
“全贵人还说,原本想着年关的时候能来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只是眼前有一些事情给绊住了,还得求太后帮忙,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全贵人从储秀宫解了禁足,再向太后谢恩。”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就这么笃定哀家会帮她?”惇亲王闻言也提起了兴趣,“本王真是想见见这位小表妹。”全贵人为皇上嫔妃,惇亲王应称呼其封号,直称呼“小表妹”显然是不合礼数的。瑞亲王横了惇亲王一眼,低声说道:“三哥,你又乱说话,这是在皇额娘宫里!”
太后终于忍不住训斥了惇亲王,厉声说道:“还知道自己是个王爷,整天说话做事疯疯癫癫!”惇亲王并无羞愧之色,而是面露嬉笑,抱拳道:“皇额娘息怒,儿臣也是想帮衬着全贵人,毕竟是钮祜禄氏的嫡出,听闻才色俱佳。”
瑞亲王又问高景:“全贵人可说了是什么事?”
高景接着说:“全贵人想托人去宫外打听打听冯藻与三少爷德淩是否真的有往来,那冯藻盗窃皇后的团扇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使?若是能查明了真相,全贵人的禁足就能解了。”说到这,高景看向瑞亲王:“此事,还需劳烦王爷。”
听到这,惇亲王笑出了声,朗声道:“没想到素未谋面的小表妹心里有这般算计,连四弟都在盘算之中……哈哈哈……”
太后也是笑而不语,仿佛在质疑罗卿哪来那么大信心求得太后和瑞亲王帮忙,为她奔走。高景低着头,仔细回忆着罗卿的吩咐,罗卿坐在琴室里,一手看似随意地拨弄着鸣凤琴,之前被搜宫的时候,鸣凤琴被摔断了两根琴弦,刚刚换上新的琴弦,罗卿正在调音,她低眉素手,面上云淡风轻地说道:“禁足之前被关进慎刑司,与信太妃交谈,信太妃曾经问我一个问题,若是有一天让我在皇上和太后之间作选择,我会如何?”罗卿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
“她怎么说的?”太后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等不及问道。
高景回忆着,罗卿只缓缓说了一句话:“一家人哪有不帮衬着一家人的道理。”她调试了几个音,音准似乎与往常无异,便抬手一曲《平沙落雁》,此古曲言喻鸿鹄之志,“信太妃还告诉我,太后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如今我进宫了,自然要顺遂太后的心意,若他日诞下皇子,执掌六宫,便是名也正了,言也顺了。”
一番话说完,太后笑意渐深,惇亲王与瑞亲王却是无言以对,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钮祜禄·罗卿,皇额娘的堂侄女,皇上的全贵人,年纪轻轻,却是如此这般心机似海。比起全贵人刚才说的话,惇亲王的狂悖之语也是无伤大雅,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她这辈子都别想从储秀宫解了禁足。
过了好一会,太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终于愿意听从哀家的意思,也终是想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说完,又吩咐恩宁姑姑:“去把醍醐香点上。”醍醐香从香炉中冒出一股青烟直上,殿内迅速蔓延开檀香的清芬,太后问高景:“她还有什么幺蛾子?”
“礼部主事裕泰是孝穆皇后的阿玛布彦达赉的门生,他在冯藻关进慎刑司以后,曾经去找过冯藻,这两个人无甚交集,全贵人怀疑裕泰或是收买或是威胁过冯藻,还望瑞亲王能派人查实,还全贵人一个清白。”
瑞亲王倒是非常有气量,不禁赞叹:“想不到全贵人久居深宫,竟也能掌握这么多消息。”言语中流露出对罗卿的叹服,“皇额娘果然没看错人。”
太后轻点一下头,觉得瑞亲王说的话甚是舒心,“你回去给罗卿回话,哀家就帮她一把。”说完,又看向瑞亲王,“宫外的事,哀家多少不便,既然罗卿开了口,你作为表兄、皇弟,应该……”太后接下来的话没有继续说,瑞亲王心领神会。
然而,这时候,惇亲王蓦然开口:“背地里调查人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这种不干净的活儿就交给我来干吧。”惇亲王邪魅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三哥……”暗中调查人这种事,稍有不慎,会对自己的名声有损,瑞亲王明白惇亲王的苦心,但他不免担忧。
惇亲王抬手打断了瑞亲王的话,“四弟是怀瑾握瑜的君子,平日里交往的都是高情远致的有识之士,与我素日结交的三教九流相比,查人这种事,我自然是更在行。”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是瑞亲王仍然放心不下,平日里他素来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只怕这一次可能会对他有更加不利的影响。“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件事你还是别插手了。”
惇亲王并未理会瑞亲王,而是直接问太后:“皇额娘觉得呢?”
太后看向他二人,后对瑞亲王说道:“绵恺说的有道理,你身体欠佳,又要为皇上处理军机事务,就让绵恺去查吧。”
寿康宫梁上彩画绘制为“龙凤和玺”,象征皇权的龙凤纹样占据主位,图案复杂,全部使用沥粉贴金。“龙凤和玺”是彩画中的最高等级,也昭示着太后在宫中的无上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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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小厨房。
午膳时分,准备好的膳食都端去给主子了,尚膳宫女和嬷嬷们便去休息了,小厨房里只留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那小宫女梳着小两把头,髻上缀着一朵粉白金丝菊绒花,眉毛上有一颗小痣。那小宫女正在忙着擦锅台、洗碗,额头上浸了汗。
这时候,延禧宫掌宫太监元齐进来,皱着眉头:“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的人呢?”
那小宫女转过身来,毕恭毕敬道:“奴婢见过元齐公公,其他人都去歇着了,剩下的活交给奴婢一个人就行。”
“你倒是勤快。”元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公公当心脚下,免得这油污沾了您的锦袍。”元齐走近来,打量着小宫女,“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春兰。”小宫女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来延禧宫伺候多长时间了?”
“四个月了。”
“以前在哪当差?”
春兰看样子十分局促:“……在辛者库,承蒙彤贵人大恩,让奴婢能来延禧宫伺候主子,这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倒是嘴甜,人也勤快,在这好好干活吧,以后有你的好处。”元齐听了这话十分受用,他点了点春兰的脑袋,嘱咐了几句便要走,刚转过身,只听“扑通”一声,春兰便跪在地上,“奴婢求公公垂怜!”元齐有些出乎意料,只见春兰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红布包,双手举过头顶,颤颤巍巍道:“前几天侍药的宫女儿佩玖侍奉彤贵人的安胎药误了时辰,被发配到杂役房了,奴婢想顶了她的缺,求元齐公公允准。”
元齐接过春兰递过来的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足足有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上半年的生活了,元齐眼光一亮,故意清了清嗓子。春兰见元齐收下了银子,又说:“过年了,就当奴婢孝敬公公的。”
“算你懂事儿。”元齐把银子塞进袖子里的口袋,又嘱咐道:“小主每日辰时、午时和酉时要喝三次安胎药,记住了,误了一刻都不行,且这药还得是刚煎出来的,凉了一点也不行。”
春兰磕了一个头,以表忠心:“奴婢记下了,请公公放心,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奴婢以死谢罪。”
元齐点点头,笑道:“小主晚上的安胎药就由你伺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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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储秀宫,灯影轩。
罗卿晚膳吃了饺子,便把椅子搬到宫门口,观赏烟花。红色、橙色、绿色的烟花争相绽放,点亮了整个夜空。“小主快看,东边那个形状像一只海东青!”苇尔兴高采烈地指着天上的烟花。浸月腿伤未愈,罗卿特意给她搬来了椅子,与她一同坐着,“京城的烟花比苏州要热闹呢,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烟花齐放。”浸月看着满天烟花,不禁赞叹。
“想家了?”罗卿看向浸月。浸月反而摇摇头,“小主对奴婢有救命大恩,小主在哪,奴婢的家就在哪。”
罗卿微微一笑,“也是苦了你们了。”罗卿又抬眼看向夜空中的烟花,满天的火树银花,“真是万万没想到,入宫的第一个年,竟然要陪我在这里过。”
“小主别说这样的话,奴婢们陪着您,在哪过年心里都是乐意的。”苇尔宽慰罗卿道。罗卿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沉:“我答应你们,开春之前,咱们就能出去。”
这时,元宝来通报:“小主,太后给您送了礼物。”正说着,从殿外进来五个人,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罗卿一一看去。落华是掌珍的宫女,一眼便认出来。
“小主,这是一整套珍珠点翠头面。”头面是以簪、钗、坠子等首饰进行插戴头部的整套头饰,一整套头面大概有五十余件首饰,包括挑心、坠子、发梳、发簪、花钿、珠钗等,“真是太奢华了。”即使落华在宫里见过的金玉珠翠无数,也不禁赞叹道。
罗卿略作停留,看过之后便让落华收起来,目光却久久停驻在最后一个托盘上,并非名贵之物,是一幅画卷。罗卿展开画卷,只见画幅中央是一片茫茫云海,雨过天晴,霞边挂着彩虹,一端连着穹顶,一端连着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片纯白的云海仿佛让人置身于仙境。画幅左侧是一座五层楼阁,烫金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云海楼”。画幅右侧题了一首《短歌行》:
泣露金樽,葛岭风流。
白云千载,恣意悠悠。
帏幙帘榻,焕然夺目。
粧奁衾枕,亦皆饕食。
忍恨离愁,不肯负心。
侈然狂敝,一叶遮荫。
心以为动,茕茕孑立。
若失若得,两情相意。
“都是太后送来的?”罗卿特意又问了一次元宝。元宝如实回答:“是。”
浸月在一旁观赏着罗卿手里的画卷,见罗卿神情愣愣的,看画出了神,便说道:“这幅画是皇上的御笔,看来皇上心里仍是惦记着小主的。”
刹那间,回忆涌上心头。云海楼上,皇上说他动了求仙问道的心思,想要与她相守百年,她用皇上的发丝缠着自己的发丝编了一个同心结,寓意永结同心。罗卿把襟口的香包牢牢地攥在手心里,里面的同心结仿佛隐隐发烫。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