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的哭声微微一滞,捏着帕子含着泪抬头看她。
“娇娇,你这是什么意思?但凡我能有一点儿办法,还能要死要活的日夜兼程跑这么老远来求你吗?总归咱们都是一家亲戚,你不能不帮帮姨妈啊”
姜千娇在她的对面款款落座,听着她的哭诉,却只管端起丫鬟们刚刚送上来的一盏碧螺春,浅浅的饮了口,不说话。
何氏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吸了吸鼻子,抽噎道:“是不是秦将军那儿,得要花钱才能免灾?可是之前为了给你姨夫疏通关系,早已是把我那点微薄的家底给败光了,如今我手头上,就只剩下一间老宅和几亩薄田,实在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娇娇,你就替我求求情吧,只要能救出简哥儿,我下辈子当牛做马的报答你!”
“表姨妈,你从通州来京城,走了几天?”姜千娇低眸嗅着鼻尖的茶香,淡淡的问道。
何氏怔了怔,犹疑不定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紧赶慢赶的,大概,有天吧。”
“哦,天。”
姜千娇点了点头,将茶盏随手搁在了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通州到京城的路程可不算近,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赶到京城,定是忧心如焚,路上十分的辛苦的吧?”
“那是自然。”
何氏说着又开始拿了帕子抹眼角的泪。
“我担心简儿,担心的睡不着吃不下,只顾赶路,连梳洗都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简直像个叫花子,真是苦不堪言啊”
姜千娇微微笑了笑。
“苦不堪言?那也未必,您不是还有闲心拿了凤仙花染指甲吗?”
何氏心中一颤,下意识的就朝手上看去,只见上头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颜色,这才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不满的瞪了眼姜千娇。
“娇娇,你便是不愿意帮忙也不要乱说话,我寡妇新丧的,哪有什么心思去染指甲?你这话要是教旁人听去误会了,岂不是要戳我的脊梁骨,骂我不守妇道?”
吴氏虽不喜何氏在这儿又哭又闹的给秦萧的名声摸黑,又逼着姜千娇去求情实在有些为难人,可归,姜千娇作为一个小辈,对长辈何氏的德行有所质疑,确实不太合适。
她打圆场道:“算了,算了,现在这个时候不说这些了,想必是娇娇一时眼花看错了也是有的,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我哪里敢跟她计较?”
何氏扭过脸,一副受了委屈的隐忍样子,赌着气丢了一句话。
“只要她能答应救救我家简儿,我都愿意给她跪下了,让她说两句又怎么了?随便说!”
“这可是表姨妈你让我随便说的。”
姜千娇起身站了起来,莲步轻移,一步步缓缓走到了何氏的面前。
“凤仙花染出的指甲虽好看,可却容易剥落,显出斑驳纹路后就不大齐整了,所以一般人会用纸板磨去残渣,重新再补,很是麻烦,不过最近世面上新出了一种名为翠雪的新鲜玩意儿,看上去是如雪花一般的白色粉末,覆在染了凤仙花的指甲上,再擦去时就会变成翠绿之色,如碧玉一般,十分的有意思又很方便,但由于它的价格昂贵,一般人买不起,只有那些高门大户的有钱人才能用上这东西,表姨妈,你可曾用过?”
何氏的目光闪躲来了下,咳了声道:“没有,你姨夫虽为一方父母官,却素来清廉自守,又爱救济穷人百姓,真是家无余财,我又哪里有闲钱用的起这个?”
“当真?”
姜千娇笑了笑,在何氏未曾反应过来时,便倏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高高的扬起。
“你做什么!”何氏惊慌之下,拼命的想抽回手来,却没料到姜千娇看着柔柔弱弱的,力气却还不愣是没让她挣脱掉。
“表姨妈说没染过指甲,没用过翠雪,那你小指指甲上未褪干净的一丝红色是什么?指缝里那点点莹绿是什么?你衣袖边角沾染上的这少许碧色粉末又是什么?”
何氏张口结舌的望着姜千娇指给她看的地方,眼神顿时慌乱起来。
“我,我不是”
“你可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离开通州之前不小心留下的,这理由也太拙劣了些。”
姜千娇在她想要开口辩解之前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
“你衣裳整洁,头发干净,身上还有皂角的气味,明显是来之前沐浴梳洗过了过的,你看似素面朝天愁云惨淡的寡妇相,可眉毛却是用上好的黛笔描补过,不细看都看不出端倪,而且刚才你扑过来抱着我的时候,我还隐约闻到了一丝洋葱味儿”
她说一句,何氏的脸便白一分,待说到洋葱的时候,已经是脸色大变,另一只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的就往身后藏。
春杏却不知何时早已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身后,见她鬼鬼祟祟的动作,便猛地伸手过去,在何氏的惊叫声中,一把抢过了她准备藏在衣襟底下的帕子。
“啊啾!”
春杏才刚把那帕子拿到鼻尖下嗅了嗅,便忍不住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都冒了出来,捻着那手帕抖给吴氏看。
“夫人,你瞧,姨太太的帕子上,竟是浸了洋葱汁的,难怪能说哭就哭,一下都不带停的呢!”
“这”
吴氏愣愣的看了半天,反应过来后惊讶的站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恼怒。
既是新寡,儿子又危在旦夕,口口声声急的要去寻死的人,怎么还有心思染指甲描眉毛打扮自己?最可气的时,她那些嚎哭引人同情的眼泪,竟是靠着一张浸了洋葱汁的帕子才流出来的?
这明显就是根本不伤心也不着急的表现啊!
吴氏现在很有种自己真情实意的替人着想担忧后,却发现其实是被当作猴儿一样戏耍了的感觉。
这感觉,可真是糟透了。
她蹙紧眉头盯着一脸煞白的何氏,忍着怒气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何氏的嘴唇有些颤抖,强装了镇定,恼羞成怒对着姜千娇喊了出来。
“你胡扯上这么多,无非就是不想救还要倒打一耙给我泼脏水罢了!没想到你竟是这种忘恩负义黑了心肝的人,我也懒得在你这儿浪费时间了!以后咱们这门亲戚,也无需再来往了!”
说着,她怒气冲冲的甩开了丫鬟们搀扶她的手臂,脚步匆忙的就往外走,说是走,其实几乎和逃也没什么两样了。
在她快要逃到门边的时候,姜千娇侧眸瞧着她的背影,轻轻的说了句话。
“表姨妈你可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也许过不了今天,你就可以踏上黄泉路去见你的夫君和儿子,一家团聚了。”
何氏伸出去掀帘子的手蓦地停住,半响,才僵硬的回过头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表姨妈真的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姜千娇抬眸与她对视,轻柔一笑,带着些讽意道:“你大招旗鼓的跑到姜家来,哭天喊地的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大约也并不是为了救你的简儿,而是想坐实秦将军的确是逼死陈大人的幕后黑手的这个谣言罢了。”
“你,你胡说”
何氏目光闪躲着,声音都变的有些干涩。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再说,秦萧本来就是害死我夫君的幕后黑手,有绝笔书为证,难道还能冤枉得了他?”
“绝笔书?”
姜千娇不以为然的挑了下眉。
“不过是栽赃陷害的把戏罢了,你说这是陈大人在狱中留下的绝笔书,但又说秦萧一手遮天让你伸冤无门,那我想请问你,既是他一手遮天的本事,那么又怎么会任由这种铁证从狱中如此轻易的就被人拿走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何氏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姜千娇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抛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再想想,既是要给秦萧身上泼脏水,有什么能比的上朱大人的遗孀哭求哀告无果,被驱赶出门,绝望自尽来的更有有效呢?毕竟活人的利用价值,可比不上冰冷冷的尸体呢。”
吴氏到现在终于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合着自己这表姐,是再拿姜家当手里的刀,要害自己的女儿女婿呢!
“你失心疯了不成!”
她瞪着何氏怒道:“害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今儿不说清楚,我就把你送到秦将军那里去下狱,左右都是要被你诬陷,也不能白担了这个罪名,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大刑给你全部过一遍,就不信你不招!”
说着,她便气冲冲的吩咐丫鬟们拿了绳子来绑人,又让人看好了何氏,不准让她走出去一步。
何氏看这架势,只当吴氏是认了真要抓她,吓的两条腿都在发软。
真送去上大刑,她哪里还能有命在?
“别,别,三妹妹!别呀!”
她惊慌失措的回身,试图去拉住吴氏的袖子求饶。
“都是误会,你听我解释,我”
话还未说完,连吴氏的衣角都还没有挨着一寸,丫鬟们早已拦在她的身前,七手脚的抓住她的手臂,反身拧在了后头,叫她动弹不得。
“哎哎,快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做,外头可是有人等着我的,我若是不能出去,他们会去报信的,到时候闹的大了,你们姜家也要被人丢菜叶唾骂围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何氏这两句话,看似威胁,实则求饶,已经暗暗的告诉了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和人里应外合,在京城闹出一番大动静来,激起民愤,让秦萧陷入是非谣言的泥沼中,难以自拔。
姜千娇蹙着眉,朝春杏递去了一个眼色。
春杏立刻会意,脚步匆匆的就掀了帘子出去,去寻跟着姜千娇来府的秦家护卫,到外头去搜寻何氏的同伙。
“是谁指使你来京城的?”姜千娇问道。
何氏此刻却是紧紧闭了嘴,一个字儿也不肯多说了。
她虽见风使舵,可也并不糊涂,知道哪些话说了可以自保,哪些话却是说了要催命。
“你还不一五一十的说了!”吴氏怒道:“难道简儿的性命你也不管了吗?”
提到简儿,何氏的嘴唇虽然微动了下,却依旧是如蚌壳一样的闭紧了,似乎是生怕自己一开口,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姜千娇见一时间也撬不出什么东西,便也不在这儿多消磨,请吴氏把这位表姨妈好好看管起来后,自己则出门坐了马车,匆匆赶回秦府去。
这些天秦萧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同她也没有再提起过通州陈大人的事情,她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人在精心布局给他设陷阱,万一没留神,着了别人的道可怎么办?
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但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替他担心。
毕竟百密一疏,就算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呀。
回去的路上,似乎感觉到比平日的街道更为拥堵了些,马车走走停停的,半天都过不去一段路。
“怎么回事?”
姜千娇心中着急,掀了窗纱问。
有护卫去前面探看了情况回来,低头禀道:“夫人,前头有许多人在聚集,似乎正在往咱们府里头的方向赶去,人太多,连路口都给堵住了。”
“都是些什么人?”姜千娇蹙着细眉问道。
“有不少外乡打扮的人,还有些京城的学子儒生,并一些看热闹的闲汉小民,里里外外加起来,只怕上百人都不止。”护卫道。
姜千娇捏着窗纱的手指微微一紧。
外乡人?
难道是通州那边过来京城给陈大人喊冤哭告的?
再加上那些儒生学子,他们正是愤世嫉俗,年轻冲动的时候,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便能为民请愿,拨乱反正,青史留名了。
而他们,也是最容易被撺掇被利用的一群人。
古往今来多少政变n,朝局变动,最起初,不都是从学子闹事开始的么?
他们同通州那些外乡人混在一起,还有那些闲汉小民在煽风点火,跑去靖平侯府想干什么,真是不言而喻了。
算算时辰,秦萧估摸着也要从宫中散朝回家了。
这些人还真是会挑好时候,若说背后没有人在筹划算计这一切,她真是死也不信。
“拿了幕篱来,我们下了马车走。”
“这,这,太危险了啊。”春杏忙道:“万一伤着您”
“那也比干坐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的强。”
姜千娇的口气,破天荒的有些烦躁,与她平日里一贯冷静清醒的情绪有很大的不同。
明明她也明白,这些人动不了秦萧,而且就算她回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可她就是想去同秦萧在一处,似乎这个时候呆在他身边,她这颗烦乱不歇的心,才能真正的安定下来。
春杏拗不过她,只得拿了幕篱给她细细的遮了容貌,扶着她下了马车,在侍卫们不引人注目的护送下,沿着街道的一角往那人头攒动的地方走去。
越往前,气氛越是焦灼热烈。
有人在扬手散发写着陈大人绝笔信的纸张和粗布,有人在哭喊六月飞雪,千古奇冤,有人在怒斥世道不公,奸佞当道,更有许多市井百姓们在随泼逐流的瞧热闹。
京城的百姓们可不关心什么冤不冤的,他们只要看到那些当权掌势的达官显贵倒霉出事,心里就会窃喜高兴,暗道一声活该。
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见到高高在上压在自己头顶上的富贵人摔下泥沼,就会痛快不已,拍手称快,恨不得再上去补上两脚才趁心。
你说什么,他跟我无怨又无仇?那样又怎么样?有钱有势就是他的错!
“大家冷静一下,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到这样,还是不要冲动的好啊。”
一片嘈杂声中,倒是有个与众不同的劝解声音响了起来。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能因为几句道听途说的话,就不由分说逼到人家门口去了,万一是冤枉了别人了呢?”
他的话并没有人理会,相反更有人嫌他啰嗦挡路,随手便是朝他用力一推。
“你若是不敢去,就滚一边呆着,碍什么事?”
他是个文弱书生,本就站的不稳,又被人这么一推,踉跄了几下便摔倒在了路边的一滩污水里,溅了一身的泥点子。
几个闲人更是嘻嘻哈哈的指着他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瞧他这蠢样!还学人出头呢,先学走路吧!”
“就是,弱的跟个小鸡仔似的,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他还在这儿逞个屁的强呢!”
书生狼狈的从污水里爬起来,望着自己身上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衣裳,皱了皱眉头,一张颇为秀气端正的脸上却是没什么羞惭恼怒之色,只走到旁边略微人少一点儿的角落,伸手拧起湿透的衣角来。
“给。”
一道轻软如糯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随即有人朝他递过来一张帕子。
“擦擦吧。”
书生自打听到这个声音起,便是身子一僵,愣在了那里,呆呆的看着眼前带着幕篱的年轻女子,半响都忘了去接那块递过来的干净帕子。
“你,你是”
姜千娇有些讶异的挑了下眉。
难道这人还认识她不成?
她带着这长及膝盖的轻纱幕篱,容貌身段俱是看不清楚的,光凭声音,他就能认出自己是谁?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不对,看他眉眼,倒好像真有一点印象似的
姜千娇想不起来,也懒得再想,她现在也没工夫和心思在这儿同人攀谈,只不过是刚才看这书生说了两句公道话,才过来给他递个帕子而已。
再说,这帕子也不是她的,是春杏的。
“这个你拿着擦吧。”
她将手中的帕子丢到他怀中,不再多说,转身便欲走。
那个书生直到此时才终于像是回过神来一样,瞪大了眼睛,匆匆追了上来,一脸惊喜交加的神色,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两个月前,也是在这条街上,我们见过的!”
两个月前?
那不是自己还未出嫁的时候?
这条街上见过?
姜千娇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只是还不清晰。
那书生见她停下了脚步,忙又跟着提醒道:“当时我同一个小乞丐被一辆马车所撞,那马车主人是位贵女小姐,盛气凌人的不肯赔礼,还要打人,当时多亏了小姐仗义出手,替我们讨回了公道”
他说到这儿,姜千娇终于是完全的想起来了。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