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顾琳怡心情都还不错。
当然,要是不碰上江城就更好了。
两人只是小时候算是玩伴,自他从军,两人的关系也就淡了,却不知为何要回青叶城中,当个守城都尉,每次她回青叶城,都摆着以前熟稔的模样,跟她打招呼,弄的她十分不自在。
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她有些自豪。
那几个出手阔绰,又急着赶路的客人为她带来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回到家中,将这些钱放好,也时候清点一番了,就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自己的丈夫呢?
随后她摇摇头,觉得还是先不说为好。虽然他一直不曾过问,但两人这些年都过得有些拮据,若让他知道本可以恢复以前的殷实富庶的生活,想必大抵会怪她的吧?
回到家中,本该流连于那试武台盘口擂台的丈夫却是站在院中。
“他在干什么?”
本来高高兴兴的顾琳怡脸色微微沉了下去,因为她手中两个沉甸甸的袋子格外显眼。
“他今日莫非是输光了,才在家里等我回来拿钱?”
想到这里,她准备绕过闻人闵,就算他问起,也先搪塞过去。
未曾想像是泥塑木雕一般的闻人闵转过头,看着她轻笑道:“回来啦?辛苦了……”
至于他的视线,从来都没落到她手中的钱袋上。
这倒是让顾琳怡有些莫名的羞愧,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在夫妻之间,实在不该。
所以她开口道:“不辛苦,这几日有几个客人出手大方,我……挣的银两还算不少,你若是没钱了,我给你一些?”
本以为等她说出这话,闻人闵应该和之前一样,十分高兴才是,可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同了。
闻人闵摇头。“不赌了,以后也不赌了。”
这么一刹那,顾琳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她想这句话已经想了数年,她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盼着自己的丈夫“幡然醒悟,回头是岸”,未曾想竟是在今日里听见。
想当年,她不顾家里反对,非要下嫁于他,自然是被他的文采所吸引,沦陷在他那种成竹在胸,待人接物的谦和有礼的品质之下。
而闻人闵也并没有辜负她,甚至为了她甘愿入赘,受人指指点点。
这么多年,唯一的缺点就是那一次家道中落,他性情大变。
顾琳怡有些激动,也十分高兴。像是多年千盼万盼,终于得偿所愿了一般。
“你……”她刚想问你说的是真的,却看见了闻人闵手中的三尺长剑。那把剑的剑鞘都精美异常,罕见的很。她见识过那么多佩剑的游侠豪客,从未见过有哪把剑有如此浑然天成,精雕细琢的剑鞘。况且连剑鞘都看起来如此华贵,其内的想必也是名剑之流。
难不成他的钱,全都用去买这柄剑去了?
顾琳怡刚浮起的欣喜之情荡然无存。
她语气冷了下来,问到:“你的剑哪来的?”
“一位老先生送与我的。”
“送的?!”
顾琳怡提高了嗓音,她下意识认为闻人闵在说谎,毕竟一把珍贵无比的宝剑,怎会无缘无故送人,何况还是一穷二白的他了。
而闻人闵以前从未说谎,这次竟然破了例,就为了骗她。
难道真当她是傻子不成?
“哪位老先生,我认识么?”
“一位……以前认识的老人,学问很大,你应该不认识。”
顾琳怡彻底冷下脸来,冷笑道:“哦?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认识一个学文很大的老先生,我怎么不知道?”
“哦。”闻人闵一拍脑袋,笑道:“那是认识夫人你之前的事了,也有些年头了。”
“那我为何不曾见过这把剑?”
“因为以前不需要。”
“不需要?”顾琳怡怒极反笑,“闻人闵,你现在这么会说谎么?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夫人这是何意?”
顾琳怡直接将手中的银两掷在地上,上前夺过闻人闵手中的长剑。随后她目光灼灼,看着闻人闵。
“这把剑是你花多少银子买的?还是赊了多少银子?”
“你要是实在喜欢,告诉我就行了,我替你买了便是,你又何必骗我?”
顾琳怡拔出长剑,剑身格外透亮,不像是一把剑,倒像是一张镜子,其中倒映着她的面容,分毫毕现。剑刃有莫名的光华流淌,竟似水流潺潺涌动,奇异无比。
“这样的剑,千两万两都怕不够,你说是别人送你的,你怎么”
顾琳怡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如鲠在喉,因为紧挨着剑颌处,有四个精巧的正楷小字,写着“闻人长歌”,而闻人闵,字长歌
再看另一面,又有一行小字,“君子不器,周而不比。”
“这真是你的佩剑?”
闻人闵笑了笑,“我何时骗过夫人?”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只觉得曾经那么熟悉的人,现在却无比的陌生。
“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手中的剑,即是说的剑,也是说的上面的那句话。
“老先生勉励我这个后生,所赠的这把剑上赠语,是老先生亲手所写,即是称赞,又是提醒。”
“它叫什么名字”
闻人闵接过佩剑,低声道:“慎行,谨言慎行的慎行。”
顾琳怡不认为剑上说说的君子是代指,她冥冥中感觉剑上所指,应该就是她的丈夫。
“你是一位君子?”
“啊?”
“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些君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君子,那些读书人所追求,所向往的,和那些和神仙人物一般的君子!”
顾琳怡看着闻人闵,目光有些畏惧,退缩,却格外坚定。
闻人闵点点头,“嗯。”
闻人闵虽然隐瞒了她,却从不骗她。
听到闻人闵轻描淡写承认,倒是顾琳怡一时难以接受,若不是闻人闵及时扶住了她,说不定她已瘫倒在地。
“你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闻人闵轻叹一声,心头已是下了决定。
“夫人想知道多少,我就说多少。”
顾琳怡问了许多,闻人闵也说了许多。
其中包括他的来历,他从不提起的父母,他为何以前博览群书,学问之大,超出这青叶城中学子不知几筹,却从不在人前卖弄。
原来她的丈夫,其年龄比她父亲的父亲还要大。她的丈夫,依旧十分年轻,年轻的仿佛只有弱冠之年,他的真实面貌竟一直未曾改变,一如当年她第一次与他相遇之时。
原来那把剑,是君子佩剑,为圣人所赠。
呵,书上的那些圣人,原来真的存在。原来离她的距离,不过是一个人的距离而已。
原来在多年以前,她其实就应该同家中父母一同因故而亡。
是她的丈夫,不惜舍去了千万、亿万读书人都在追逐的君子头衔,甘愿舍去如同仙人一般的大神通,就为了救她这个普通人。
“你瞒的我好苦啊”
顾琳怡惨然道:“难怪你不许我做马车车夫”
“身为一位君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却要去做粗鄙的车夫行当,有辱颜面,有辱斯文。”
闻人闵紧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刚开始我只是还没习惯做一个凡人,对自己的颜面还有些在乎,到后来我就想,既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人,夫人想做什么,我就该支持便是。”
“那你为何要让我误会?”顾琳怡突然出声问道。
片刻后,她恍然道:“你想让我离开你!”
闻人闵沉默不语。
顾琳怡涩声道:“为什么?”
随后顾琳怡自问自答,“是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你是一位书院君子,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觉得我耽误你了?”
“夫人怎么会这么想?我岂是那种人?”
“那是为什么!?是你觉得我离开你之后会过的更好,还是想给我个自由?”
闻人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良久,他才说道:“无论是我看着夫人慢慢老去,还是夫人看着我容颜未变,我觉得对我们来说都是种煎熬。”
闻人闵觉得也许这就是书院的那些老人们觉得不适合取普通人为妻吧,毕竟若是看着挚爱之人在身边衰亡,很可能坏了心境,修为不进反退。
“原来你是怕了,你怕我垂垂老矣时,你还风华正茂?”
“这话里为何当初不说?当初要娶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懦夫!”
顾琳怡甩开闻人闵的手,指着他骂道。
闻人闵点点头。
“对,我是个懦夫,我没法面对。”
“那个江城他好像一直喜欢你”
“我喜欢谁你不知道?”
“我觉得”
“滚!”
他轻轻后退几步,推开房门。
然后,闻人闵深深看了顾琳怡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顾琳怡就在那里,既不挽留,也不去看他。
等到突然内心涌现出一种焦虑,不安,和惶恐之后,她这才如梦中惊醒,跑出房门,却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闻人闵,你这个大骗子,大懦夫!”
她跪坐在门口,眼泪似珠似弦,连成了一片雨帘,自她两颊划过,溅落在地。
闻人闵听见了她的哭泣的呼喊,却没有转身,更没有像以前一样,轻轻上去拥住他,告诉她他在,尽管他此时心如刀割。
书院已经传来消息,破例让他回去,因为不久之后,身为贤人的陆子衿就要成为中洲这千年的第一位圣人了。到时候书院急需要一位贤人坐镇,而他封闭修为之前,就是魂婴境巅峰,只差临门一脚,便是一位炼神境修士。若是撤去封印,说不定他直接跨出那一步。
那时,相较于书院其他君子,修为就属他最高,年纪最小,去几座学宫得到圣人认可,成为贤人,是有很大希望的。
书院的意思,让他尽快处理自己的私事。至于怎么处理,让他自己注意分寸。不然一位可以成为贤人的君子,却因为情爱所困,大道止步,不仅书院不允许,儒家更为不许。
所以闻人闵真的骗了顾琳怡,这也是他第一次骗了她。
澹台静风在和墨语交心之后,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方向,不再像无头苍蝇,四处乱窜,没有目标。
“不知道那位顾大姐知道闻人君子的身份,是何感想?”
“是害怕?畏惧?还是惶恐不安?”
墨语觉得在这青叶城耽搁了这么久,也该离去了,所以说是近日就要启程。
既然大家同去观湖书院,澹台静风当然想和墨语同行。
“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闻人君子”
澹台静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同闻人闵道个别,好好谢谢他一番。
出了客栈,他正想去试武台找闻人闵,忽然就见着了一个面容年轻,却十分儒雅的长袍男子走过。
看面容竟然与闻人闵十分相像。
长得想,气质也像,难道他是闻人君子的弟弟?
他走上前,出声问道:“这位大哥”
年轻的儒雅男子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怔怔出神,等到澹台静风开口,这才注意到他。
“原来是澹台小兄弟啊。”
男子开口,竟然是闻人闵的声音。
“闻人先生?”
儒雅男子笑了笑,“是我。”
“您的脸?”
“哦,这是我的本来面目,以前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掩人耳目。”
澹台静风心思还算透彻,马上理解过来,“闻人先生的意思是不用再掩人耳目了?”
闻人闵脸上的怅然若失之情一闪而逝,轻声道:“是啊。”
他又笑了笑,说道:“算是好事吧?”
澹台静风惊讶道:“是先生你恢复君子头衔了?”
“算是吧”
“那您的夫人不是”
“我回书院,她留在这里。”闻人闵转头,看了眼家的方向,“她一个人也能过的好好的”
澹台静风小心问道:“那您夫人真的愿意?”
闻人闵摇头道:“这又岂是愿不愿意能说的清的。”
“若是您夫人不愿,那岂不是对她来说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
闻人闵拍了拍澹台静风的肩膀,“肩上的责任越大,越不能身不由己。”
“我懂。”
澹台点点头,看着闻人闵离去,方向正是出城的方向。
不过他想了想,转身朝那位顾大姐的住处走去。
有些事,他觉得他应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