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
何荀面前那淡淡的虚影开口。
“之前那少年,似乎有些来头,如果有机会,你好好接触一下”
“若是不成,也不必强求。”
“至于柳先生,如今算是脱胎换骨,有了另一番际遇,若是能在我这题字,我这即将消散的金身,想必还能多撑些时日。”
何荀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说些真心话,思来想去之后,他又觉得这位城隍着实为民着想,如此消散,实在可惜。
何荀说道:“城隍大人的金身一事,难道王城那边就不管管?”
这位城隍,因为年岁确实够大。就算是山上的神仙人物,历经千载岁月,说不定也会化作一抔黄土,何况依靠香火而活的香火神只。
只有那些天地生养,山水大神,不必依靠香火愿力,得以千古不朽,万载长存,而这些以气运所孕育诞生的香火神只,金身再大,再高,再坚不可摧,依旧敌不过岁月的流逝,光阴长河的冲刷。
不过若是能以气运做补,又可重新延长香火神只所能存在的时间。
可惜的是,换做任何一位掌管一地城池的城隍,大夏都愿意分出一点国运,而这位城隍,大夏却是万万不会为其付出半点,尽管这位城隍“兢兢业业”多年。
只因为这位城隍,不姓“夏”。
虚影笑了笑,“管?怎么管?”
“当初留我在此,为的就是耗尽前朝最后的气运。”
“如今千年光景已过,大夏国运如日中天,而我不过是个余孽而已,连最后的作用也没了,大夏对我弃之敝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何荀叹道:“当今陛下不厚道。”
虚影摇头:“夏王为一国雄主,要厚道干什么?”
这位即将消散的城隍视线透过墙壁,似乎在看着远方,他怅然道:“苟延残喘千年,如今也是时候魂归故里啦”
“大人还能够回归故里么?”
对于金身一事,何荀知之甚少。
不过他也大抵知道,若是一位拥有金身的祠庙香火神只,一旦没了金身,那本该魂魄合一的真灵便会随着金身慢慢分崩离析,到最后无非就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至于与阴司幽冥息息相关的城隍,何荀倒是不知。
也许似这类香火神只,能破天荒被阴司幽冥接纳也说不定。
那位城隍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
何荀哑然。
“连城隍老爷你都不知?”
“怎么,以为我诓骗与你?”
“小人不敢”
城隍缓缓在房间内走动,最后找了个似乎无人问津的长椅,坐在上面。
“何荀,我知道你来此,其实是为了监管我,既怕我擅离职守,让前朝气运苟延残喘,又想探寻关于幽冥之事,事到如今,与你推心置腹,也无不可。”
何荀微微低头,“城隍老爷的善举,我们都会记得。”
“你知道我去接引那些幽冥之地的鬼魂,或是将亡故的游魂带入幽冥,所见了那些景色么?”
“不知”
“我虽然无法过那忘川,但远远一望,还是能看见一些。”
关于忘川之事,何荀知晓。
这也是城隍自诞生之时,所带出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那是一条诞生了不知何等悠久岁月的河流,既连接,又分隔阴阳。
世人杜撰的忘川河,河水血黄,其中有无数的游魂野鬼魂魄在其中挣扎,既求不得来世,又无法彻底死去,其实都是子虚乌有。
忘川河水宽千万丈,清澈无比,却看不见底,途径忘川的鬼魂能在其中照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传闻忘川能让人拥有随意出入幽冥的作用,不过自知晓忘川以来,从未有哪位城隍,或是幽冥边界处那个鬼魂能踏足河中。
能安然站在忘川之上,已是百年难得的光景。
但无论是那些对幽冥忌讳莫深的佛家菩萨罗汉,还是对其嗤之以鼻的儒家学子,都认同这一说法。
因为鬼门关开,其中窜出的鬼王之流,毫无疑问,便是饮了忘川河水。
这位即将消散的城隍每次去往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处时,便会竭力望向忘川河的另一岸,试图一窥幽冥的真正面目。
千年时光,他眺望了无数次,基本都是无功而返。
唯独那一次,忘川之上的迷雾散去大半,他才有幸得窥一隅。
城隍低声道:“那幽冥”
“就像人间”
何荀诧异道:“就像人间?城隍老爷这是何意?”
“因为世人口中的幽冥之地,那传说中寸草不生,一片死寂的神秘地界,其实,如我们的城池一般无二。有来往的人或者说是鬼,有集市,有坊间,有杂货铺子”
“人间有的,那里都有,人间没有的,那里也有”
城隍轻笑道:“虽只是一眼,却是终身难忘”
何荀有些疑惑:“如果幽冥真如城隍大人所说的那般美好,那那些鬼王鬼将,为何拼命的想要在这人间停留?”
“我也不知,兴许是过腻了那些日子,出来找找乐子也说不定?”
停顿片刻,这位生前曾是沙场猛将的城隍,竟然出奇的有些黯然神伤。
“不知道我能不能保留最后一点灵光,进入那幽冥之地。悠悠千载岁月,也不知道那些老朋友轮回转世没有。呵,死前活的不痛快,这死后啊,依旧不那么自在。”
何荀看着这位城隍,轻声道:“小人虽然位卑职小,但是兴许能为城隍老爷说上那么一句话,如果上面格外开恩,也许城隍老爷还有机会也说不定。毕竟这是大夏欠您的”
城隍摆摆手,“没有什么欠不欠的,我做我应该做的而已。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好好谢谢你。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在我真灵溃散之前,你可以说上一说,我尽量出手。”
何荀摇头,“我没什么牵挂,倒是不必看一看那兴许逗留在幽冥的亲朋之类,城隍老爷你还是好好保重吧,这儿的人都挺爱戴您的。”
等何荀转头时,那位城隍已经消失无踪了。
何荀轻叹一声,“这关乎一国之事,谁对,谁错?没有答案啊”
城隍庙外,那位柳姓老人本因为年事已高,若是一人行走,还需要扶着腰。
本来下意识扶腰的老人有些奇怪。
为何今日走路的姿势这么的别扭?
他微微佝偻的身子立了起来。
就这么一直身子,老人神色变换。
自己的身体,似乎好了一些,如今直着身子,竟然没了以前的那种无力之感,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老人微微自嘲,“难道我这算是回光返照?”
他微微摇头,往落脚的那处客栈走去。
“老爷,等等我,等等我”
身后有人高声唤着。
老人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他的那位年轻扈从喘着粗气,一路奔来。
本来还想静观其变的老人忽然发现,那位在他看来,心胸有些“狭隘”的扈从竟然有一缕缕淡淡的白气缭绕。
“难道是浩然正气?”
老人想到这里,摇头否定,他虽没有真正见过浩然气,但浩然气本无形无色,他还是知道的。
“那就是文气了。”
老人有些惊讶。
苷胥自小跟随他,一直没有什么饱读诗书的机会,最多也就是在他与那些世家子弟讲书授课的时候旁听一会儿。因为自己需要到处奔波,苷胥也随着他走遍了一州之地,要真说起读书,空闲的时间远远不能算多。
就算如此,苷胥竟然都能读出一点文气出来,尽管他年纪不小了,但还算可造之材。
老人想着,能否再给他一个机会?
反正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若能有个真正继承衣钵的学子,想来也不枉此生。
心头想法虽多,但老人冷着脸,等着苷胥跑到跟前。“你跟上来作甚?”
“老爷我我知错了”
似乎是跑的急了,苷胥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对此视若无睹,淡淡道:“哦?你知错了?错在何处?”
苷胥努力深吸气,试图缓过劲来。
“我我不该妄言,不该议论随意议论他人,圣人说,非礼勿言,我当时只是看过,并未放在心头,一为不上心,二为不用心,三为不收心,错在此处。”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辜负了老爷的良苦用心,任性妄为,执迷不悟。”
“还有么?”
“还有!还有”苷胥左思右想,最后徒然垂下头,低声丧气,“没没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苷胥抬起头时,老人已经走远。
他踌躇着是否该跟上去,纠结许久,最后他咬了咬牙,想着就算因此被老爷骂,他也要跟上去。
待他走近之后,老人并未言语,似乎将苷胥当做空气一般。
苷胥心头窃喜,刚要喜形于色,他又突然板起了脸。
记得老爷说过,出门在外,仪容端庄,切忌嬉皮笑脸,他差点又忘了。
不过片刻,他又忽然疑惑起来,“咦,老爷合适身子变得如此好了?走了这么久,不仅依旧面不红气不喘的,连身子都直了许多。”
“老爷,走了这么久,您的身子,没问题吧?”
他小声关切问道。
老人顿了顿,回道:“没什么问题,去了那城隍庙后,突然感觉身子好了一些,连走路都有劲儿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心无力,说不定是那城隍暗中出手,帮我调理了一下身子。”
“那位城隍老爷心肠挺好的,我”
像是想起什么,他突然闭口不言。
老人淡淡道:“若是夸奖别人,但说无妨。”
苷胥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听说那城隍老爷一向对心诚之人有求必应,对所有前去拜祭之人都是一视同仁,作风正派,名声很好。想来是老爷您的赤诚之心打动了他,所以他才出手相助。”
老人微微颔首,“也许吧。”
街上,墨语与素聆星出了城隍庙,本想去道观看一看。
只是这儿那据说是出自道家正宗的道观,并不是着落在城中,而是位于城外近百里开外的一座高山之上。
那座高山耸入云端,听说有千丈之高,巍峨雄伟,层峦叠嶂,别有一番风景。
那座道观,就位于那高山之顶。
世人都说那些隐匿于深山老林的道家高人,道法高到天上,也算是有据可依。
就算在千丈高处,仰慕那道法,或是追求清静无为,为自己寻求一个安宁僻静之处的人,亦是不在少数。
只是道家各脉,大多是先修己,再渡人。
能在那座道观祈福的,终究是少数的幸运儿。
不过据说那道观祈福之灵验,更甚此地的城隍,且祈福之事,可大可小。
虽然能在那座道观祈福的人只有十之一二,但依旧有诚心之人,年年岁岁,清晨前去。上千丈高山,只为亲人所求。
听说还真有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长感其诚信,为那人出手,治好了卧病在床多年的妻子。
墨语本来想前去拜访,见识见识那座道观是否真的有传闻的那么厉害。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终究算一个儒生,与道家的关系严格来说,并不算太好,贸然前去,很有可能吃一个闭门羹。
所以墨语临时改变主意,去城北一处较为偏僻的寺庙。
相较于城隍,和那座道观,这里的寺庙,用惨淡光景来说,却是十分合适。
也许是因为大夏并不推崇佛法,甚至曾经有位德高望重的当朝重臣曾言,西方某个王朝,佛法胜行,寺庙众多,那些寺庙占地甚广,却不像普通百姓一般缴纳赋税徭役,而且以香火信徒之名,敛财甚广,又无子嗣,实为动摇一国根本。
此言一出,大多数对佛家有些微词的人都十分赞同。
到如今,大夏虽然明面上不打压佛家,但却暗地里多有排斥。
这城中的寺庙,看样子多年未能修缮,到处都破旧不堪,寺庙中的僧人也少得可怜。
墨语和素聆星二人只是远远看着,都感觉得到其内的萧瑟之感。
素聆星感叹一声,“没想到这儿这么破旧啊。”
墨语耸耸肩:“我倒觉得挺好的啊。”
“佛家说先苦自己,再苦众生。先渡人,再渡己,我看这儿倒是有那么一点味道。”
寺庙口的一位端坐在地,破旧衣衫的老僧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墨语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