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光在院中枯坐至夜深才离开,连清髹台请他去议事都推却了,一头扎进了书斋,待到天光微亮时才草草打理了一番,正要出门时在刚开启的一点门缝中瞧见个身影落到院中。
这小丫头戴着帷帽背着行囊偷摸着朝他的屋子走去,不知在门前放了什么,很快又退下台阶,在门口行起跪拜大礼,待她走后,夙光才步到屋前,看清了摆放在素锦之上的韧甲。
怀秀从清月居出来后,又到了药庐和栖鱼斋偷放了信,本算好顺顺当当用着暖香过了北门阵就一路下山的,谁知晨雾未散,这北边的路走着走着又迷了途,她掀开了帷帽的轻纱仔细辩了岔路可都还在原处打转,正有些心急时突然听到一阵怪声,似是一阵阵树木的裂断声。
这附近的树木都已参天,哪是这么容易断的,莫非是藤林?怀秀放下轻纱循声找去,不久之后居然真的在雾中瞧见了藤林,不过此时那怪声却停了,从她所见的藤林处突然蹿出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倒在了藤林近处的树下。
她见那藤蔓还有几根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握了握腰间佩的香囊,大着胆子一跃过去,果真刚一落到近处,那些藤蔓如当日惧怕夙光那般视她为洪水猛兽,她走近一步,它们就退一些,渐渐地都缩回了藤林之中,她又将香囊解开,捻了一小簇轻撒在了藤蔓窜出之处,确保稳妥之后才转身去查看那个树下的人。
此人的样貌颇为英武,看上去是同方锦师伯和舅舅差不多的年纪,一身玄衣被划得处处是破口,正恹恹地靠着树干,显是与藤蔓缠斗多时,她伸手小心探了探鼻息应无大碍,可此人此时此刻身在此地,又实实在在是蹊跷,于是抽出随身的匕首架在了那人的肩上,才小心地将他唤醒。
唤了数声“前辈”后,那人慢慢醒醒转过来,一睁眼便瞧见架与脖颈边的匕首,惊得一下坐直身子:“你是何人!这是干什么!”
“前辈眼生,总要有所防范吧。”她掂了掂手中的匕首,继续说道,“多担待了前辈,这里是江云,平白无故闯进来的,都要给个说法。”
那位前辈四下看了看,不可置信道:“这里便是江云?那我刚才被土匪追了一路,怎无人相救,害我慌不择路进了这林子,差点老命休矣,我还想问问你们江云,武宗大派附近怎么会有匪盗!”
“是啊,怎么会有匪盗呢?”怀秀故作沉思,继续说道,“虽然不知怎么会有匪盗,但我却知这匪盗勤快得很,这个时辰就出门做买卖了,看来每一行都不易啊。”
那前辈瞪了她一眼:“小姑娘你这么说是不信老夫了?”
“我也想信呐,可前辈路遇匪盗仓惶而逃,却能独自一人从这藤林出来,我该怎么信呢?”
“那是我命不该绝。”那长者冷哼一声,打起商量来,“小姑娘,我看你戴着帷帽背着包袱,在这个时辰赶路,怕不是要偷偷下山吧,不若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如何?”
“那可不行。”怀秀否道,“我就是偷下山去玩罢了,而前辈在这儿故弄玄虚,谁知道意欲何为,万一是来谋害江云的,我岂不是大罪过。”
“我怎么会害江云呢。”那前辈无奈地凑近她,“你掀开眼前的纱再仔细看看,我这慈眉善目的,难道没有一见如故之感吗。”
哪有人夸自己慈眉善目,怀秀撇了撇嘴,不为所动:“倒未曾觉得。”
“你这什么眼神。”那前辈泄了气,又往树干上一靠,“那你现在意欲何为啊,是跟我干耗着还是要带我去见掌门,我这晨起还没用膳呢,可没力气跟你走这么多路。”
“前辈你怎么耍赖啊……”怀秀话未说完,突然响起了一阵怪声,也不是从别传来,而是她的肚子正在不争气地叫嚣……嗯,无忧的药,十次有五,再次中招,尤其她从昨夜起就没有进食。
又是一声传来,这回倒不是她,那前辈抚了抚肚子,尴尬地笑了笑:“小姑娘,看你背着这么个包袱,里头有吃的没有啊?”
自然是有的,她临走摸进厨房发现有一篓子烧饼,便兜罗了一半来,她将包袱摘下递去,那前辈乐呵呵地打开,瞅了一眼烧饼还揶揄她道:“小丫头就是小丫头,你说你偷摸下山不带行李就带这几块饼,寻思什么呢。”
怀秀心说有银子不就行了,不过懒与他辩说,也坐下拿起了块饼,只是一手扔举着匕首不敢松懈。
那前辈起先还嘟囔着抗议,后来也不理会了,专注地吃了起来,大约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三个下了肚,眼睛更盯着剩下的两块伺机而动,看这架势是恨不得将她正拿在手里的半块也夺了来。
“前辈?”怀秀促着眉头,“这都六个了,您老也不怕撑着。”
“不撑不撑。”那前辈道,“我当年初来江云饿了三天三夜,在这儿啃过十块马蹄酥,今日故地重游还能旧事重现,心里欢畅得很,不过你手中的匕首若能歇一会儿便更好了。”
“这可不成。”怀秀将最后小半口烧饼吃完,起了身,“前辈也莫要胡说了,马蹄酥是冀州名点,江云怎么会有,若是吃完了,我们就掌门跟前走一趟吧。”
那前辈叹了口气:“你这姑娘,好歹我们也算一起吃过饼的交情了,还不信我,那你半天也不露个真切模样,万一你不是真的江云弟子,将我拐走了如何是好。”
“前辈抬举,我入门尚早,还不能自称江云弟子,掌门面前我自会分说,前辈请吧。”怀秀刚想拉他起身,忽而从背后袭来一阵肃杀之气,转眼剑尖便已到身侧了,她唯有撤下匕首一挡,这一挡,袭来的锋刃竟将手中匕首卷了边。
她退开一步,看着手中被毁的匕首微怔,这把青钧也算名刃,竟被毁得这么轻而易举,也不知那柄剑是什么神兵利器,再一抬头,那剑已在咫尺,剑身由厚渐薄,锋刃呈锯齿之状,甚为特别,她忽而想到了惜鱼师伯编著的六安兵器录上有所记载,名剑承影。
此剑的主人好像说是北边的哪个剑客……
她边想着,便慢一刻避过了刺来的剑锋,人是无碍,戴着的帷帽却被剑气震落在地,露出了真容。
持剑的男子与她打了照面,二人皆是诧异,那人也急急地撤了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怀秀也没想到会在此遇见永芳郡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公子,便回道:“这话我该问公子吧,这里是江云,你又为何在此?”
“就是这丫头捉我!”那前辈见他们似乎识得,即刻抹着嘴大呼小叫地过来,委地屈诉着,“阿楚,这丫头难缠得很,油盐不进。”
那人笑道:“叔父,我与她说项,说不定她会放我们一马。”
“那就放一马吧。”怀秀自然记得他身份不凡,此时身在江云,怕不就是那位贵客,玩笑过后也不愿过多纠缠,“公子也算帮过我一回,这回我也不计较了,烦请公子带着这位前辈无墟堂禀告一声吧,我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心道,任凭他们是不是贵客,趁他们不知她名讳,走为上策,可就在她打定主意要飞身遁走时,突然被身后的一声“南怀秀”绊住了步子。
惜鱼平日里不是阿秀、秀丫头就是秀儿、怀秀的,今日也不知怎么就唤上大名了,但听这一声声“南怀秀”铿锵有力地回荡在雾气渐散的密林深处,怄得她差点吐出几大口血来,连那位公子爷上前来擒住她的手腕,都一时忘了挣脱,只听他笑嚷道:“暮前辈,这位姑娘是你的弟子吗。”
话音刚落,怀秀就见一簇青叶由远及近袭来,她即刻推了那公子一把,展手将片叶收拢在掌中,还有几片未及承接的,滑过衣袖处破开了好几道口子。
随后而至的夙光,不等她将手中拘的一簇青叶递过去,就抬手将那捧叶子打了个散,话却是朝那公子说的:“不知瓖王殿下有何指教?”
瓖王羽楚?
怀秀本来挡下就是猜着这位公子身份贵重不想得罪,现在好了,还真是皇亲国戚,替他周全都来不及。
夙光见她眼珠转悠两圈就知她不是憋着坏就是在暗自腹诽,两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以示惩戒,就径自朝正走来的那前辈行了跪礼:“皇上恕罪,怀秀不懂规矩,还请放过她这一回。”
皇上?闻言怀秀有些懵了,一个瓖王还不够,还来了个皇帝?虽知是位贵客,可也没想到如此千尊万贵,她不由分说地立刻跪地请罪:“民女眼拙未认出圣驾,都是民女一人之错,请皇上治罪。”
皇帝俯下身,笑了笑:“这都动上刀子了,还只是眼拙之罪?”
夙光也跪了下来:“皇上赎罪,我愿代她受罚。”
怀秀侧过脸瞪了他一眼,无声地动了动嘴:“你干嘛呀。”
“这就是南府那丫头?”皇帝倒是未见怒气,只是满脸堆笑地打量着她。
他这一笑,怀秀更是瘆得慌,脑子也飞速转了起来,这是本就识得她,还是现在才知道?
正想着,皇帝已拿出一幅绫锦交给羽楚。
羽楚展开读道:“诏曰,校尉南秋嶂有功,晋射声校尉一职,其妹封亭主,号安若……”
后头那些赏赐怀秀倒不甚在意,只觉南秋嶂立功她得封赏已可疑得很,再加之这一封便是从四品亭主,再联想这眼前发生的一串事哪哪都透着古怪,一时理不出头绪。
“还不谢恩。”羽楚宣完旨意,见她还愣着,便小声提醒。
“民女谢恩。”怀秀磕完头,不安地接过绫锦。
“等回去时去永京正式受封罢。”皇帝说完只嘱咐了他们稍后也来无墟堂便由惜鱼领着先行一步了。
余光瞧着几人步伐远去,怀秀抬头看去,却不想重重地磕了下。
夙光本看她久不抬头才低头一探,谁知一个不凑巧,就这么两相磕上了,回神过来,怀秀已捂着脑门皱紧眉头。
这又是哪里惹到她了?夙光轻抚着下巴,心中不解,正好瞧到她腰间的香囊,故意道:“有这个就有恃无恐了?”
怀秀见他看向香囊,心虚地用袖子一遮:“是你让我自己想的,既想明白,怎么不能一试!”
“是你自己想明白的吗。”夙光扔下话,便迈开步子走了。
果然,她回忆昨日文茹说天凉却摇扇她便觉哪里有些刻意,真是如此。
她几步追上去,不甘道:“如此,更没什么好说我的了,有什么不能与我明说的,还要借文茹师婶的口,那我既然受了提点,你又不高兴了,哪有这样别扭的!”
“我自然是有只能托人之口的缘故,那你呢。”夙光停住步子又训她,“就这么下山去了,算了,反正永京离不老山近,你舅舅必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语气怎么听着怪异,怀秀突然千思万转,一时间冒出了个极不可能的可能,转念一想,这又实在极极不可能,话未说完就步履加快地奔走了。
惜鱼偶一回头瞧见师徒二人相距甚远,便与皇帝说道了几句,慢下步子等她过来:“秀丫头,你们这又是闹什么?”
“没闹。”怀秀看了眼前头的人,又看了看惜鱼,心中疑虑更甚,几近要问出口。
“今早我老头子见了信就速速赶去清月居,想告知连夜改了阵法的事,谁知夙光听了就如离弦之箭一般,那边没寻着又往这头赶,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惜鱼说着还捶了两下腰已示孱弱,还低声要求她熬几盅鸡汤给他补补身子才是。
“是吗。”怀秀闻言,回头望了眼,又对惜鱼道,“师伯,你平素可不是这么早起的,且也不是这么勤快的。”
“我是从清髹台归来一夜未眠呢。”惜鱼瞥她一眼,“这东边的阵不是好生久远了吗,昨日我在清髹台处,方师兄的意思要严查门户的,这才改了阵法,可是累得……”
“嗯?”这皇帝一来,方师伯就要改阵法,好似方师伯不是很喜欢他吗,偏巧这皇帝还真的去闯阵了。
“嗯?”惜鱼见她若有所思。
“惜鱼师伯,方师伯和皇帝陛下,也是有什么过节吗。”
“咳咳……”惜鱼是差点想去捂她的嘴,见夙光看过来才作罢。
“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啊。”
怀秀吐了吐舌头,问起了另一桩事:“那昨日的时了了吗?”
“哎,可闹的呢,徐师兄昨夜就来求了,好说歹说才劝走,无忧昨日替风庆把了脉,可算把闯清髹台和伤人的错处坐实了,他又怎么都不肯说缘由,你说这平时挺稳重安静的孩子,怎么会无故去清髹台伤人呢。”
“香海受那一掌没多重,他惯会装的。”看惜鱼转得飞快的话锋,怀秀已猜得差不多,就随了他愿接着问,“那风庆师兄这般,会如何处置?”
“他上回试炼是首席,暂定是从册录上除了那名,不过仍是江云弟子,至于是在正阳堂中闭门思过还是下山去就让徐师兄自己看着办了,此事也要无墟堂知道的。”
怀秀又问:“那同是伤人,沈绮为何罚得重些,是因她用了毒还是未试炼过的缘故?”
“你有功夫担心别人,还不如担心自己。”夙光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近处,“师兄还是去前头带路吧,师父与皇上还要叙话,我带着怀秀慢走就是了。”
惜鱼看这二人脸色有异常,速速拔腿离去,唯剩他们俩在后头并肩走着。
“你……”二人同时张了口,又收了住,大眼瞪小眼了会儿。
怀秀不想再绕,索性直说:“你应当是不知道……”
“我没有比你早知道多少……”
又是两相同时开了口,又闭了一趟嘴,夙光抬了抬下巴,要她先说。
“原来你们是去接皇上的,难道此事是师叔天大的面子吗?”
“师兄若知道你以为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会在栖鱼斋摆上三天筵席。”夙光道,“你家中与当朝的关系你不知道吗,今上在还未封王的时候曾拜入江云,本就定了夏猎之后要顺道来此,我们去接皇上时,恰逢与南越国相较武力,你哥哥胜了全场,确实是他为你讨的封赏。”
“还真是他替我讨的?”怀秀不可置信,她和家里头这个哥哥可是水火不容,相看两相厌。
“你不也为他打听起朝堂之事。”夙光点破她自以为的“相看两厌”。
“这怎么一样,我是办别的事时顺手知道下罢了,也是不想他入仕后惹祸连累家里。”怀秀本想着,许是惜鱼师伯早知道夙光不想让她去试炼,于是想了个不容她不从的办法,知皇上要来,想趁着迎驾请托件小事,可能起先只是想随便一个由头让她进京待几天,正好碰到了南秋嶂立了功,难道并非如此?
夙光又道:“皇上昨夜就已上山来了,未带旁人,师兄说他回来时正碰上瓖王发现皇上不见急着去寻,他也是先寻栖鱼斋后头的山林想返回门口,这才发现门口的信。”
“瓖王啊。”怀秀瘪了瘪嘴,“我这回可走大运了,要是早一点去送信了,没的被当成刺客,可可皇上为何要进藤林呢,若曾是江云弟子,哪有不知道藤林的厉害,为何还闯进去。”
她仰头看了看夙光,问了此疑,可夙光瞧着她,只是问道:“你识得瓖王?”
“大夏哪有人不知瓖王的,素有贤明,颇得信重。”怀秀的语气却不似心悦诚服。
“你与他有过节啊。”
“谈不上过节。”怀秀皱了皱眉头,想到那位琉璃姑娘八成也是什么公主,头又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