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用这种方式养孩子的女人,朱馥梅只有惋惜和同情,没有丝毫的轻视与厌恶。人生不易,弱势女人的人生,尤其不易。她的诊疗室是个套间,里间屋是她自己的休息室,带卫生间。她找出一条没拆封的新毛巾和自己的一套新内衣,把那女人带到卫生间,告诉她,好好洗个澡,洗好后出来休息一会,自己让人送过来点吃的。
朱馥梅将诊疗椅套上一次性椅套。不厌恶不轻视,是站在人性的视角,出于悲天悯人的情怀,但是做这种生意的女人,怎知她是与什么样的男人裎裸相对,让她使用公共器具的时候,不可能不稍加防范。朱馥梅乘她洗澡还没出来,赶紧在外边兑好消毒水,灌到喷瓶里,准备送她走后,给卫生间做一次彻底消杀。
女人洗完出来,带出一阵热水的湿热气息,和马鞭草沐浴露的清馨味道。外间屋的茶几上,放着两块三角形的火腿蛋三明治,还有一杯热牛奶、一小盒屋顶包橙汁。朱馥梅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书,抬头看出来的女人时,老花镜滑下鼻梁,一双依旧好看的眼睛从镜片上方望出来,满面慈祥。女人有些手足无措,朱馥梅招呼她,让她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趁热把东西吃了。
女人吃饭的时候,朱馥梅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心理治疗的流程,名义上说是准备给陈赟治疗,实际是在对女人进行心理暗示。果然,女人听完怯怯地问:“我可以先体验体验吗?”
这正是朱馥梅想要的结果。她问女人刚吃完,是否需要和她一起去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女人说不用。
“那我要怎样称呼你?”
女人说:“我叫陈求弟,现在大家都跟我叫阿秋。”
朱馥梅让她坐到诊疗椅上,告诉她用最舒服的姿势坐,椅子可以调节,将靠背放下。阿秋说:“坐舒服了,我怕马上就睡了。”
朱馥梅问她:“你每天都让孩子自己在家?他的晚饭你平时怎么给他解决?”
“我回来时候带,我俩一起吃。”
“那每天他吃饭要多晚啊,吃完就差不多该睡了,不影响消化吗?”
“习惯了。”
朱馥梅心里说,孩子可没习惯!看他吃面包的样子,好像连手都要一口吞下去。
“孩子现在长身体,饮食不规律,会影响发育的,我看他已经比同龄的孩子发育慢些了。”
阿秋神情黯然。“孩子越大,花钱的地方越多,我什么也不会干,只能做那些不干净的活,才能养活他。”
“你独自养一个孩子,肯定很吃力。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阿秋已经很久没人跟她平等地聊聊天了。朱馥梅温软的语气和慈祥的神态,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一旦愿意开口了,话就像涨潮的海水,后浪推着前浪,越说越想说。
下面这段经历,是朱馥梅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和阿秋慢慢聊出来的。朱馥梅给她付了半个月的房钱,不让她再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工地去做皮肉生意。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干净地活着,自己一定能帮到她。
阿秋的老家在四川最穷的凉山州美姑县,这里虽然出产南红玛瑙,却穷得叫人难以想象。阿秋17岁的时候,家里为了给她哥哥娶亲,用她去换亲。等着娶她进门的男人,是个从火灾里逃出来的,整张脸都烧得面目全非,做过植皮手术后,脸像一面绷得紧紧的皮鼓,白天看见都觉胆战心惊。她想不从,却无力反抗。她找到偷偷相好的男人,说嫁过去之前,想留一个他们俩的孩子。那男人不忍见她受苦,偷了家里点钱,当晚带着她逃了。
他们跑到福建,在一家鞋厂打工。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男人喜欢羽毛球,知道有个叫蔡赟的运动员,不认识那个字,特意查过字典。男人也姓陈,便给孩子取名陈赟。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这一家三口就在福建生活下去了,那边到处都是鞋厂,虽说文化不高,但是只要有技术,生活总比大凉山老家容易许多。
孩子不到两岁的时候,灾难降临了。老家那边,那个火灾男人的家里人进山,淘到了一块柿子红南红玛瑙原石,卖出去得了一大笔钱。三年前没过门的老婆被人带跑这件事,是火灾男人不能咽下的耻辱,有了钱以后,就着手报仇。他们家里花了一笔钱,雇了当地一个狠角色,打听到那俩人在福建一个鞋厂工作,就叫人过去,说只要不弄死,怎么收拾都行。那个亡命之徒找到阿秋的男人,当着几个工友的面,把他放倒在地就给阉了,干完扬长而去。工友们把人抬到医院,做了手术,人救过来了,但接上的器官发生感染,坏死了。男人被人当着别人的面去势,本就羞愤难当,又欠了医院一笔不小的医药费,再无活下去的勇气,没过多久,就趁个雨夜蹈海自杀。过了几天泡涨了的尸体冲上海岸,一条腿都被什么海洋生物撕出了白骨。
阿秋请工友帮忙把人葬了,在福建也呆不下去,就带着儿子回到四川。她偷偷回家看看父母,却因为搅黄了哥哥的亲事,被父母打出家门。她男人的家里也怪她生生毁了自己的儿子,那老两口也打上门来。闹得动静太大,邻居报警,她求警察把自己带走,决意此生再不回美姑。
她中学辍学,没有文化,找不到正经工作,养儿子又太难,挣扎了几年,被人拉进这个行当,专门去建筑工地,一个晚上接四、五单活,她年纪不太大,长得也不错,一次80块钱,被牵线的抽走30,她一晚上能挣200多,养儿子总算不那么难了。
她讲的这些,朱馥梅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的生活比起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来,美好了不知多少倍,原来,还有人像这样为了活着而拼尽全力。跟阿秋的经历比起来,那些让她恼怒、让她悲伤的往事,她突然就觉得轻了许多,轻飘飘的,压不住生活的跷跷板,让她一个屁股墩砸在地面上,震得心肝脾肺肾一起隐隐作痛。她想,我都已古稀之年,手里钱不少,女儿过得极为舒适,无须我去添砖加瓦,那就再帮阿秋一把吧,救她于水火,于自己也算功德一件。
她打电话叫美兰回民宿住几天,帮她看看阿秋是否值得自己全力去帮。美兰一听,怕她被骗,赶紧叫王旭开车把她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