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的百姓最近又有了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从信王妃剖腹生子,到大皇子封为太子,再到明瑶公主是个极其跋扈的公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信王府。
这回,传得却是那老王妃拼了命生下的孩子竟不是真正的世子,呸呸,不该这么说,应该说在信王府长到十岁的李元镇实际上是一个柴夫的儿子,而那柴夫的儿子林冬年,才是真正的世子。
这出闹剧最后以信王爷亲自接回儿子结束。
人人都在称颂信王爷的仁慈心肠,被柴夫一家骗了十年,最后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们。
“这怎知王府里的那位是个赝品?”
“王爷一开始也是不相信,后来说是滴血认亲,那两滴血硬是融不到一起去呀,在这样的证据面前,王爷不得不认。”
“况且后来接回真世子后,王爷也做了回滴血认亲,真真是亲生骨肉,两滴血刚碰上就融到一块儿去了,就这样,谁还敢多说什么。”
众人摇头,有小贩说道:“诶,去年春天,大公子二公子带了小公子出来踏春,三人兄友弟恭,小公子白净富态,甚是可爱,只是脾气倔了些。看中个胡人奴隶,二位公子都不同意,他便不声不响拔了大公子的佩剑,直接砍断了捆着胡奴的麻绳,提着剑拉着他就走,最后不得已,大公子只得代弟赔罪,付了银钱。”
“诶,可惜。”
曾经的李元镇,如今的林冬年,正坐在溪边,看着溪水里的倒影怔怔地发着呆。
不过才半年,少年圆润的身材瘦削不少,白净的皮肤也变成了麦黄色,身上的麻布衣衫刚开始穿的时候搓地皮肤生疼,后来才慢慢习惯。
不远处有一群妇人就着清澈流动的溪水正在拿木槌洗衣服,其中就有他的娘亲张琼玉。
这一年当真如在梦中,林冬年此刻都还缓不过神来。
他只记得那日他正陪着父亲在院中练武,有侍卫疾步前来,“王爷,西厢房的那位跑出来了。”
信王爷闻言只是挥了挥手,“生死由命,随她去吧。”
话音刚落,有一女子从角落里扑到了王爷身前,大喊道:“王爷,王爷,我家小姐呢?小姐哪去了,我怎么总是寻不见她,寻不见她。”
女人说着便痴痴地玩起了脏污的手指,表情如同稚儿。
李元镇甚是好奇这名女子的身份,他从前听下人说过西厢房住了个疯女人,身上是背了人命的,但是王爷既不杀她,也没赶她走,只是派了几个人看着她。
今日得见,的确是个疯婆子,只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受了刺激。
李元镇看着那女人,那人突然也瞪了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李元镇皱了眉头,转头问王爷:“父亲,这人是谁?”
侍卫上前准备带走女人,那女人听见李元镇的声音,表情突然显出惊恐,奋力推攘着侍卫的手臂,她指着李元镇嘶声大喊,“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小姐的孩子,你是坏人!你是骗子!你是恶魔!”
“你给我去死,去死!”
“你这个骗子!骗子!!”
女人的表情恨不能噬其血肉,李元镇不过是十岁的孩子,被女人这副癫狂模样吓得倒退几步。
王爷见晚娘对李元镇如此模样,又说出了这番话,心里不禁暗暗播下了怀疑的种子。
他夜间多番思索,孩子刚出生时,自己因为爱妻的死而神思错乱,无暇顾及刚出生的孩子,那段时日皆是由柴夫之妻张琼玉哺乳喂养,而她自己的亲生孩子听说也是那日凌晨才生,两个孩子出生时间相隔不过一天,又都是男孩,而那襁褓,也是借用的张琼玉家的,所以如果她因为利欲熏心而偷换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心里有了怀疑,事事仿佛都在印证心中所想。
孩子的长相既不像爱妻那般秀丽,又不如自己这般硬朗,独有股清秀之气。
而这圆滚滚的身材也不像是自己能生出来的,如果说是因为后天好吃而疏于锻炼倒也能解释。但是更重要的是,少有外人知晓,李元镇小时候是个左撇子,只是后来王爷教导着,才慢慢改用了右手。实际上,他更善于用左手做事,有时候一个人吃饭,李元镇就会偷偷用左手夹菜。
而在信王爷和信王妃的族中,并没有其他人有此特殊习惯。
王爷怀疑过后,却也不曾做些什么,但是将真相血淋淋地揭露在他面前的,却是孩子的一片真心。
那日他因为想着晚娘的话而神思不属,不慎被剑割破了手指,站在一旁的李元镇喊着爹爹,心急地冲上前,却不想也被割了手,两滴血混在一起,却生生地分离。
信王爷看着那一幕,良久,闭了眼,将懵懂的孩子抱进了怀中。
第二日,他就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赶往柴夫林大的家。
那时林大因为妻子生了孩子,总算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有了孩子的牵绊,不怕她突然离自己而去,考虑到独居在山上的不便,于是带着张琼玉和林冬年搬到了山下的五尺村里。
王爷与林冬年验了血,带走了瘦小的八弟,送来了圆滚滚的阿宝。
“八弟,娘洗好衣服了,过来帮娘抬盆子。”张琼玉在村中呆久了,也有了其他妇人的大嗓门。
林冬年醒过神来,捧了凉水冲了冲脸,才回道:“就来。”
他端了装满全家衣服的木盆子,沉默地走在泥巴路上,耳边是张琼玉的唠叨:“知道你吃不惯粗茶淡饭,今天你爹一大早就随了村里的猎户上山给你打山鸡去了,说是要给你尝尝山珍呢。”
“听说运气好,还能捕到野猪,大家分一分,我们家也能分到不少。”
“打了山鸡,娘就炖土豆鸡块给你吃,如果是野猪,就炒个青菜肉片。”
张琼玉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没听到儿子的回应,她扭头看他,“重不重,要不娘来端会。”
“不用。”
张琼玉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发髻。
半夜,林大被尿憋醒,看到张琼玉披了衣衫正就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线纳鞋底,林大惊道:“怎得还不睡?这都几更天了。”
张琼玉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纳完这双就睡。”
林大过去一把拿走了张琼玉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又俯身将她横抱起。
张琼玉惊呼一声,搂住他结实的肩膀,“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
林大将她放到被窝里,道:“你快睡,银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明天再去镇上码头那看看,听说有招人扛米的。”
说着粗粝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快睡吧,莫熬坏了眼睛。”
张琼玉却握住他的手指,怔怔地落下泪来,“今天晚上,碗里的鸡肉八弟一筷子都没动过。”
她侧过脸来,闭着眼,压抑着哭声,“我该怎么对这个孩子,八弟自从来了这个家,就没见他笑过,我好难过,相公。”
林大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个傻婆娘,八弟还小,还没习惯,他才来了多久,你得给他点时间是不?”
“你说就是镇上富户王大爷家的儿子到我们家来也要吵吵闹闹一番吧,更何况是八弟,他之前好歹还是王爷的孩子,吃得穿得哪一样不比这好上千万倍,还有下人伺候,哪需要像现在一样砍柴烧水,跟我们一起犁地。”
“也没见他哭过和吵过。”
“这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
“也就十一岁。”
张琼玉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八弟总是闷不吭声的,我倒更害怕他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一个人扛着。”
说着,又流出了眼泪,“也不知道阿,阿宝,在信王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饱,穿得暖不暖和,有没有被人欺负,信王爷对他好不好。”
“是不是也把受的苦都闷在心里,没人讲。”
提到远去的那个孩子,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最后林大叹了口气,“会好的,婆娘,都会好的。”
林大在镇上码头找了份工,整日早出晚归,有时候张琼玉用药油给他揉肩膀上扛大米留下的瘀痕,揉着揉着就要哭一场。
“莫哭了,婆娘。”
“还差二两银子,我再扛个百八十袋,再打点野味去镇上卖也就够了。”
“你再哭就要被八弟听见了。”
张琼玉总算止了哭声,林大笑着逗她,“给我唱首曲子听听。”
她拍开他的手,斜了他一眼,嗔道:“不正经。”
直到那年冬天,夫妻俩才攒够了银钱,在镇上买了一匹绸缎,由张琼玉攒了鸭绒进去,缝制了一件外套给林冬年。
腊月里寒风刺骨,林冬年的手指被冻得通红皴裂,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机械地挥舞着手臂。
“八弟,先别砍柴了,进来试试娘给你缝的新衣服。”
林冬年将手中的斧头劈进木桩里,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进到主屋里。
张琼玉拿了件深蓝色的衣服,眼里含着笑,“快来试试看大小合不合适。”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明年肯定还要再给你改改。”
只见这件冬衣十分厚实,外头的布料泛出温润的颜色。
林冬年接过衣服捏在手上,那滑溜溜的布料仿佛要将此刻这只长满茧子的手给灼烧殆尽。
他的心头滞闷,嘴里苦涩,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脑子,他只想不管不顾地大声怒叫。
他抬起血色的眸子看着她,“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觉得我配这件衣服吗?我已经不痴心妄想了,您还要给我营造这样的美梦吗?我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坏人恶魔骗子,是霸占了李元镇的哥哥父亲和他十年锦绣人生的有罪之人!”
张琼玉掩着嘴,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八弟,你不是,你怎么这么说自己。”
林冬年捏紧了手中的衣服,冷笑一声,“我是。”
张琼玉泪流满面,“我有罪,有罪的是我,是我!你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才是那个不择手段,痴心妄想的人啊!”
“王妃娘娘是多么仁慈心善,但我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我该死。”
张琼玉跪在床上,额头磕在木板上砰砰作响,不一会就起了大片的红印。
“我该死,我该死……”
林冬年也红了眼眶,他上前搀扶起张琼玉,嘶哑着声音道:“您别这样。”
“我不说这样的话了。”
后来张琼玉大病了一场,林冬年随林大守在床前照顾了她三天三夜,等她再次醒来时,林冬年红着一双眼,“我知错了,再也不惹您伤心了,娘亲。”
林大默默地站在一旁,拍了拍他尚且瘦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