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十年,小公主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明艳精致的五官藏在满脸的婴儿肥里,还未见以后的勾魂摄魄。
然而贵妃娘娘的花期仿佛走到了尽头,在浓郁地绽放过一季之后,迅速地开始枯萎。
胡人本就易老,如今贵妃已是半老徐娘,比起年龄大她五六岁的皇后都看着更显老态,眼角缠着丝丝缕缕的细纹,皮肤松弛暗淡,吃了多少的养容丸皆无甚效果。
她整日里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垂泪叹气,皇帝也许久都未曾来过他以前最喜留宿的飞云殿了。
明瑶公主虽然察觉到了皇上的冷淡和母亲的忧愁,但她没有放在心上,依旧没心没肺地自个每日寻些乐子,也不凑到她母亲面前惹她心烦。
她近来与二哥玩得最好,二皇子是个玩中的翘楚,皇城哪家秦楼楚馆的美人质量最高,哪家的烤鸭最好吃,哪家的古玩最得趣,他都略知一二,时常从宫外买了蛐蛐进来带着五妹一起玩,或是拉着她到马场骑马,抑或是拿出自己珍藏的闲书和话本,带着她坐在葡萄架下一起晒着太阳虚度光阴。
这样的日子快乐到小公主都快将许鹤仙抛到了爪洼国。
这几年,许鹤仙长成了一个丰神俊逸的少年,宫内宫外青睐者众多,只是这人好似忘了自己是丞相之子,既鲜与同辈们交往,又不注重享乐,每日里就陪着太子处理公务,闲下来就闷在自己的庭院里看书练字修习佛经。
年纪不大,但是他的书法已是出了名的好,当代书法大家文修之曾无意中看到过他的字,当即是啧啧称赞,评价道:有王右军之风。
而明瑶公主从小就崇拜他,哪哪都看着顺眼,虽然不爱夫子的教习,却早早就派人捡了一叠他丢弃的废纸,拿来做临摹用。
太子听闻后与许鹤仙笑说:“我这五妹妹对你倒是喜爱,做不出拾人牙慧的事,倒是会拾人废纸,瞧着还怪有些可怜的。”
许鹤仙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公主抬爱了。”
回去后却连夜秉烛写了厚厚一叠大字,第二日便派人送去了明月殿。
小公主如获至宝,练字也不如原来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倒是勤勉起来,因此这六七年下来,这字学得不说一摸一样,但也有了七分相似。
只是小公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了一手好字,但内里没有锦绣文采,勉强就是个识字而已的草包。
许鹤仙待明瑶总是有礼中带了丝淡漠,就连有些稚拙的杏儿也察觉到了,她觉着自家主子没对谁这么在意过,但是那许公子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她顿时有些不平,可看公主也不甚在意的模样,杏儿倒有些搞不清公主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小公主已到了豆蔻年华,而太子也至弱冠,前不久刚娶了太子妃,未成想竟是丞相之女许瑞仙,明瑶既不想打扰成家立业的哥哥,又不想再招惹许瑞仙,于是去东宫的次数也就少了,见到许鹤仙的机会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基本见不着。
而且再过不久,许鹤仙也要出宫去了,从此无诏不得入宫。
一个在你已有的人生岁月里存在了这么长的人要消失在你面前了,小公主心里有点遗憾,却也接受。
小公主做好打算,也就不再刻意往许鹤仙跟前凑了。
除了与二哥厮混,与三哥四姐吵架,在尚书房里打瞌睡,听先生训斥几句,小公主剩下的时间便拿来练舞。
小公主对于舞有股莫名的痴劲,最爱绿腰。她每日里跟随舞乐坊里最顶级的舞娘学习跳舞,从练柔韧开始,再到日复一日地练习基本功,即使是冬日,一场练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明月殿的宫人们都觉得小公主的脾气不若以前坏了,也不会无缘无故责打宫人。
春柳拿了绢帕给小公主擦额头上的汗珠,“公主,香汤已经备好了。”
小公主点点头。
“还有,太子妃娘娘刚才来明月殿找您,见您不在,说是等会再来。”
“许瑞仙?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找我做什么。”
春柳摇了摇头。
许瑞仙年长她三岁,然而气质却全然不同,既有闺秀的内敛,又有名门之后的成熟。只见她从容地端起茶盏,轻嗅几下,笑道:“太子常对我说,明瑶公主是皇室的掌上明珠,无人不疼她,不宠她,尤以皇上为甚,今日倒是真真见识到了。”
“这翡翠国进贡的绿雀茶,一年也不过一斤,还有这百荔国进贡的地毯,”
“哦,还有那笼子里的金丝鸟,若不是在公主这,我怕是此生也无缘得见。”
小公主刚坐下,听到这便站起身,道:“如果你今天只是来溜须拍马的话,那倒是不必了,还是回去多陪陪我太子哥哥吧。”
“春柳,送太子妃出去。”
许瑞仙急忙起身拦住小公主,一双温柔眼秋水盈盈地看着她,“明瑶,我现在是你的嫂嫂了,你对我竟然还是这副态度吗?”
“自宁和三年的千秋宴后,算下来我们也已经有七年多未见了吧。你可能都不记得我了,我倒是挺想你的,想和你叙叙旧呢。”
“我们有什么旧可叙?”小公主转身坐回了位子上。
“毕竟我是你嫂嫂,我心向太子,自然也向着你,你不想叙旧那便罢了,你爱吃些什么?下回我亲自做了给你送来。”
小公主皱了皱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做你温柔贤惠的太子妃,我做我刁蛮跋扈的公主,何必要这么虚与委蛇,看着就让人生厌。”
“回去吧,我不会再招惹你,你也不用费心忍气地在我面前做戏。”
许瑞仙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人强行抹平了纸上的皱褶,消失在平静的表情之下,平息了一瞬,终于,她又挂起笑容道:“看这天色,太子怕是要回来了,我就不久留了,告辞。”
明瑶不去找许鹤仙,他倒是自己出现了。
这日她刚从二皇子的宫殿那回来,二皇子给了她几本自己珍藏的“压箱底儿”,用二哥的话说就是“免得你日后因为无知而出丑,这几本册子你就自个拿回去看看”,临走时,他还不舍地道:“小心些翻阅啊,里面有本五色套印的珍品,画面纯以线描,气韵生动,清新脱俗,五色严丝合缝毫不走样,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你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着。”
小公主瞅了他一眼,“不过几本春宫图,值得你这样嘛二哥。”
二皇子急得跳脚,“你不懂,这可是千金难求的艺术品,画面里栩栩如生的人物和生动富有情趣的场景,那种剑拔弩张的艺术情感,你现在还差点,还没到体会到的时候。”
“你只要记着小心翻阅,早些归还就行。”
小公主点点头,敷衍地回了声。
路上,春柳和杏儿抱着几本画册跟在公主后头,今日公主说要走着回去,沿途遇见的宫人纷纷下跪行礼,小公主只做不见,只是抬头看着黄色琉璃瓦上那轮红色的旭日即将下沉,黄色的光朦胧地映着红墙,白花,绿柳,这场景她看了十几年,甚是熟悉,也很是喜欢。
只是眼前的光景突然融合成了一片漆黑,在春柳杏儿的惊呼声中,小公主没有感到意料之中的疼痛,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个怀抱有着清朗的气息,那人的声音也是清清朗朗的,“公主?”
明瑶胸腹泛着恶心,她使劲睁开了眼睛,面前是少年干净白皙的脸,眼线流丽单薄,眼神清凌,他皱了眉头,又唤了她一声,“明瑶?”
小公主嘴唇苍白,额头出了汗,她主动环上少年的脖颈,轻声道:“我难受,抱我回去。”
“是。”少年抿了抿嘴,一使力将她抱起,疾步往明月殿走去,又嘱咐春柳和春桃道:“春柳去叫御医来,春桃去通知贵妃娘娘。”
两人颤巍巍地回道:“是,许大人。”
春柳刚才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的画册拾起交给身后的宫人,许鹤仙不经意瞥了一眼,书页上的图画露骨直白,此刻锁骨处有少女温热的呼吸,明瑶昏昏沉沉地将头靠在他胸前,发丝柔软,清香扑鼻,他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微微红了耳朵。
“王太医,明瑶怎么样了?”
贵妃着盛装,脸上画着精美的妆容,额心描了花钿,发髻上簪了步摇,此刻,面带愁容,当真如西子捧心,姿容绝艳,一扫之前的萎靡老态。
王太医垂首道:“禀娘娘,公主这是气血不足之症,目前倒是无甚大碍,只需补益气血。”
“怎会这样。”贵妃拉了公主的手,“明瑶告诉母妃,还有哪不舒服?”
公主摇了摇头。
“明瑶啊,父皇来了。”皇上带着一众仆从步履匆忙地进来。
“王太医,我儿这是怎么了?”
王太医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语气更为恭敬小心。
见贵妃落了泪,皇帝上前将搂她进怀里,温声道:“别担心,你看王太医不是说朝妍没事吗?朕让人多送些补血的药材来给我们的小朝妍补补身子。”
小公主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不远处许鹤仙看着锦绣床榻上,小公主脸色苍白,一身清冷地躺在那,想起方才那双与众不同的琉璃眸失了光彩的样子,心中有些滞闷。
他皱了皱眉头,眉梢划过一丝困惑,我这是怎么了,心绪这般接二连三的不平静。
那厢,贵妃躬身道:“臣妾代明瑶谢过皇上。“
皇上见贵妃泪盈于睫,身姿娇弱,情态可人,心中不禁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