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徐恕坐在职房内听着下属的各种汇报。

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每每听到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会直言不讳的指出，很不给属下面子，但他是个真正做事的人，故而下属们虽有怨言和不满，但见识了几次徐恕雷厉风行的办事能力后，多数的怨气都化成了敬畏。

这几日他仿佛比往常更加勤奋，让整个司法曹上下人员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做错了什么被他当面斥责，这可是丢了脸面还没处说理去。只是他们不知道徐恕勤奋的因由——这郑瑞蒙冤不假，他垂涎王三娘也不假，这样的一个人让徐恕如何甘心帮他，可不帮他又实在没法越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不巧，身为当事人却不自知的王三娘又莽莽撞撞的在徐恕面前晃荡了起来，颇有些誓不罢休的味道。

“阿恕，你什么时候放了郑瑞啊？”王三娘眼巴巴地望着他，问道。

“他私闯州府，没交代清楚之前，不能放人！”徐恕妆模作样的翻看着案卷，好像很忙碌的样子。

王三娘可不管这些，伸手夺了徐恕手中的案卷，道：“你若不放人，我就坐这儿不走了！”

“我走！”徐恕起身举步就走。

王三娘一个箭步拦在徐恕跟前，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关他几日就放了吗？”

“他身为国子监生，不思进取，私闯州府，本就是罪有应得！”徐恕一本正经道。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出尔反尔！”王三娘不满的瞪着徐恕，威胁道，“若是你不放人，我就告诉我大兄，说你私自囚禁国子监学生！他是录事参军，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到时候看你如何交代！”

“为了一个私闯州府的嫌犯，你居然要反咬一口么？”

见徐恕神色复杂的看向她，王三娘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出言不慎，可是再过几日郑瑞就该前往国子监入学，若是错失了这次机会，真真是要把前程都误了，如今郑家上下皆是愁眉不展，偏生连郑瑞的面也见不到。

想到此处，王三娘埋怨道：“是你不通情理，人家郑伯伯想见见自己的儿子，你都不允，如今说好了放人，却又变卦！阿恕，你怎么能这样，当真是我王三娘看错了人，认了你这样的伪君子做朋友！”王三娘越说越气，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而徐恕的脸则越发阴沉。

从小到大两人也是磕磕绊绊一起长大，拌嘴赌气都是有的，不过每每都是王三娘脸红脖子粗的闹脾气，徐恕却从未因此而与王三娘红过脸。今日，徐恕的情绪却有些激动，而王三娘口口声声的指责无疑是火上浇油，他黑着脸一把拽起王三娘，愠怒道：“你这么想见他，我就带你去见见，你且给我好好瞧瞧，到底谁才是伪君子！”

王三娘措不及防的被徐恕拽住了手腕，力气之大，让王三娘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得。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徐恕，怒意横生又隐忍不发，好似一株正在被燃烧的竹子，在熊熊火焰中渐渐退去了清雅随和的风度，随时可能发生剧烈的爆破。说实话，此时的徐恕让王三娘打心眼里害怕。

牢房的锁链稀里哗啦的闹出了一阵响动，紧接着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继而渐渐息声，一切归于寂静。郑瑞百无聊赖的盘膝坐在牢中，好似修行的道士一般，就差念咒写符箓了。他听到动静睁开清亮的眸子，却一眼看到了跌跌撞撞跟在徐恕身后的王三娘。他站起身来走到栅栏边唤了声锦儿。

由于牢房内光线昏暗，王三娘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待听到郑瑞的声音，王三娘立马挣开了徐恕的束缚，循声跑到牢房前，关切道：“郑瑞！你没事吧？”

“我没事，别担心！”

“你这人，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你耶娘有多担心你！”

“锦儿别恼，是我不对，让他们担心了……你不该来这里的……”

王三娘的关切让郑瑞很受用，可徐恕却没法感同身受，他冷声打断了二人的叙话，对郑瑞道：“我同意帮你了！但是你必须亲口将真相告诉锦儿！”听到徐恕的要求，郑瑞心中沉重，他看着一脸疑惑的锦儿，一下子沉默了。

“你不敢说？”徐恕嘲讽道，“不是敢跟我竞争么，如今怎得连真话都不敢说了？果然是居心不良！”闻言，郑瑞怒视着徐恕，却辩驳不得半句，他看向王三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们打什么哑谜？”王三娘一头雾水，“什么真相真话的？”

“他就是……”

徐恕甫一开口，郑瑞便急急接过了话头——

“我是元瑟！”

短短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紧紧注视着王三娘，心中满是忐忑。

“你说什么？”王三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郑瑞怎么突然间自称自己是元瑟，元瑟不是走了么，不是下落不明么？若郑瑞是元瑟，为什么郑伯父听到她提起元瑟的时候却没有澄清？

“郑瑞……你莫要与我玩笑……”

“锦儿，他就是元瑟，当年从你家离开后就下落不明的元瑟！”徐恕道，“他之前分明认出了你，却没有将真话告知与你，他分明就是别有用心！锦儿，你现在总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了吧？你莫要再轻信了！”

“徐恕，你莫要煽风点火，这可不是君子所为！”郑瑞急急辩解，“我之前不敢告诉锦儿真相，是不想因此连累了她！”

“你若不想连累她，就根本不应该接近她！”徐恕争锋相对。

徐恕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让郑瑞心中越发愧疚，连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不堪，他看向愣在原地的王三娘，嘴唇嚅嗫，唤了一声锦儿，却再不能发一言。

“你们都别说了！我不想听！”

王三娘双眸微红，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她最后看了一眼满是不安与歉意的郑瑞，一把推开徐恕，转身走出了牢房。

她当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倔强的小郎君，让自己千方百计寻遍了整个洛阳城的小伙伴，忽然有天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望着这个更名郑瑞的元瑟，忽然觉得很陌生，她之前还那么心心念念的这个人，一心想要携手的这个人，自己到底了解他多少？

她始终惦记着那个总角之年与她生死相伴不离不弃的元瑟，她真心喜欢这个英俊潇洒风趣幽默又允文允武的郑瑞，可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哪个？

突然想起了‘咫尺天涯’四字，原来故人就在眼前，自己却仿佛瞽者一般愣是不曾发现端倪，她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如今还要靠着徐恕提醒，她才算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不得不说是个巨大的讽刺。

怪不得郑瑞待她总是特别的。

怪不得他从来不曾主动回应她的感情。

想必他对她的好，都只是因为他们是旧相识罢了！

未曾想，到头来，竟都是她王三娘自作多情！

那日，她还那般厚脸皮的与他表明心迹，如今想来，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笑她还信誓旦旦的告诉阿恕，她相信郑瑞。

呵~恐怕自己在他们眼里，早就成了个笑料吧！

走过昏暗的通道，泪水不争气的悄然滑过嘴角，她捏着袖子狠狠的擦了一把脸。

大牢外的天空依旧明媚，阳光普照着大地，王三娘却觉得全身发冷，感受不到半点的暖意，只觉得那高高在上的太阳是那么的刺目，让人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脑海中元瑟、郑瑞、徐恕的脸孔不停变化着，她用力的甩了甩头，独自一人走在熙攘的大街上，她的耳中充斥了各色声响，有无力的争辩之声，有刺耳的嘲讽之音，有讥笑谩骂，有尴尬讪笑……

她蹲在路边拼命捂着耳朵咬着唇，无声落泪，心里闷闷的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