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即便曾经对白璟而言,这世上,仅次于让她舍弃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的第二恐怖的,就是她父亲的暴力;但当她无力阻止地陷入了一种过去从未经历过的极为混沌、动荡的精神状态之中时,她才发现,其实,这样的精神动荡所带给她的恐惧,远远超过了父亲能带给她的恐惧。父亲的暴力,在这样的精神动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就好比,当一个人觉得自己都已经无所谓生死了,——甚至于,如果能死去,都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当白璟身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时,她又哪里还会去在意、去惧怕一个仅仅只是可能会打她的人?
这时候的白璟,过去对父亲暴力的畏惧已然在她心中滑落到了“第三”的位置。而既然连那排名“第二”的精神动荡,她都还在尽力与之抗衡着,那只是排在“第三”的父亲的暴力,她自然没理由会畏惧抵抗到底的。有了“第二”的比较,白璟敢于抵抗父亲的那份勇气,比之从前,就更是有增无减了。
这时候的白璟,已然不再是六岁时的白璟了。她变的,也不仅只是还在长大的身体而已了。这一次,白璟已经有了充分的觉悟:如果父亲还敢硬闯她的房间对她施暴,那她一定会使用房间里一切能用的东西来对他全力抵抗。就算打不过他,也绝不会再像六岁时那样的继续毫不抵抗的忍受父亲的虐打。
就算到时候,周围的邻里和家里的其他人还是会一如过去一样的,对她被虐待的整个过程只是冷眼旁观,——就算是这样,白璟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如果冷暴力不行,那就直接以暴制暴!如果还是不敌,那就直接报警!——哪怕那些人多半也会劝她什么“父女间没有隔夜仇”,甚至还会暗示她要“孝”,暗示她、他们没有公然指责她竟然敢对父亲动手就已经是对她的宽容了……
这样的后续可能,尽管还没真实发生在白璟的身上,但她也是旁观过类似这样的事态发展的。也曾像其他沉默的旁观者一样的旁观过:做出这样的自保反应的女人,在这个地方将会遭遇怎样的对待?——这点觉悟,白璟还是有的,也必须有。
她很清楚,对她而言,她最终做出的选择,其实就是她不得不做的没有其他选择的那唯一的选择。那后果,就不是她想要承担才有了这样的觉悟了,而是因为不得不这样选择才不得不做好的这份觉悟,是她必须甘愿承受的觉悟。
好在,白璟预想的最坏的可能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父亲似乎终于开始有些忌惮起白璟那完全对他的任何挑衅都视而不见的冷暴力。
之后,时间再长了些,白璟也开始觉察到了变化:父亲过去对她的大吼大叫越来越少了,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对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声了;到最后,干脆就和她一样的,看到对方就直接移开视线;不再与她同桌吃饭;虽然饭后碗筷仍旧是直接丢在桌上等人去收拾,但他自己的衣服却开始会自己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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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收拾碗筷、洗衣服……事实上,家里除了母亲和白璟会自觉收拾之外,就再没其他人会有这份自觉去做这些——就更别提其他的家务活了。
父亲是被逼得不得不自己洗衣服的。否则就没人会帮他洗了,而他也会没有干净的衣服穿了。偏偏呢,他自己还是最不能忍受穿脏衣服的,却又没法再像过去那样的用暴力强迫白璟去把他的衣服洗了,这才不得不自己洗的。母亲是早就不洗他的衣服了——这是从白璟上初中后不久、开始帮忙洗衣服后,就已经开始的;这些年,父亲的衣服都是白璟帮忙洗的。
跟白璟不同,她的妹妹白钰、弟弟白昌皓——他们却是从来就没有要帮忙干家务的这份意识。他们从小就被父母允许不用干家务。而且,就算白璟不再帮这两人洗衣服,母亲也会帮他们洗的。比起父亲,就算没了白璟帮忙洗,他们也还有母亲这个选择。他们并不是只能依靠白璟的。
白璟八岁开始干家务时,父亲说,她应该学着干家务了;白璟当时就反问,那为什么弟弟妹妹可以不用学,就她要学?父亲就说,等他们到你这么大了,也会让他们干的。
白璟觉得公平,就接受了父亲这样的安排,认真开始学洗碗;再大点,就开始学做饭、洗衣、打扫整个房子;到初中毕业时,家里每月的水电费、卫生费、电话费等等,也都是她去交了。
然而,父亲却言而无信。当白钰长到八岁时,白璟主动问了父亲,怎么不让白钰开始学干家务、分担她现在每天在做的几乎全部的家务活?父亲就回说,他想让白钰做她想做的事,想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快乐成长。
白璟听了,沉默地看着父亲,确定了他眼里是真的半点心虚惭愧都没有,是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言行不一有什么不对,是真的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不仅是理所当然、还是很能让他引以为豪的。
看得出,父亲是真的完全忘记了当年自己对白璟的那句保证,也是完全没有负罪感的扮演着在分别作为白璟和白钰的“父亲”时、他的两套截然不同的“角色预设”。
没错,那时候的白璟,即便还不能很清楚地描述出她当时的感觉,但她确实看出了:父亲似乎是演着什么,却又对此全无觉察……而且,他似乎是在扮演他自己想象的角色,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些人所演的那样。——只不过,那些人是存在在电视里的,但父亲,却是活在她的眼前的。
这样的父亲,让白璟隐隐的有些说不清的害怕。总觉得他是不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便不敢太过刺激到他,也再不提父亲对她许过的任何承诺,再不主动向父亲索要任何的承诺;就算父亲又一时兴起的对她许下了什么承诺,白璟也只是一笑置之,不再上心。
她明白了: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不去在意,就不会受伤。更何况,这个父亲似乎还有些精神不正常……那他的话,又能有几分是可信的呢?
吸取了教训的白璟,心态倒是平和了许多。
就算在她刚上高中那会儿,亲眼看到了父亲将曾在她小学即将毕业、即将参加初考之际,许诺过她的——只要她考上了一中,就会给她买自行车——的这辆自行车,最后却是在她考进一中的初中部后的三年后,在她都要去高中部上学了,父亲才买了这辆自行车——但不是给她的,而是给白钰买的。而且,是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只是即将要去六中读书的白钰自己说想要辆自行车,父亲就给买了。
就算看到了这一幕,白璟也只是冷冷的一笑置之。只是对自己感叹道:曾经的你,确实是太幼稚了。若非幼稚得可以,又怎会去相信这个根本就把你当作满足他自己的某种幻想的玩具的所谓“父亲”的话呢?
——这样评价自己幼稚的白璟,当时也不过十五岁。
过了中考后的那个暑假,白璟就上了一中的高中部。依然还是步行上学。但不同于初中那三年的心怀侥幸,这时的她,心里已彻底没有了“自行车”的影子,也没有了对这个所谓“父亲”的最后仅剩的那一点源于本能的敬爱之情。——她觉得:这个人,他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