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不去学校了,大少爷也不去街上巡逻了。
大少爷今天看了一天二少爷的画。
玉华玲从楼上穿好了衣服下来。
一家人已经在桌子边等着吃饭了。
最近家里人多人齐,往日里最不着人影的大少爷,和最不爱着落的二少爷,天天在家待着。
丫头们都奇怪。
李先生还是按旧例吃饭前看一两则小报。
李开岩在家待了有几天了。
陆司令来信。
李先生还是要顾及的。
“今天有安排没有?”
李家两个兄弟坐在一起,李明洛以为他爹问他,巴巴的回了:“去学校啊爸。”
李先生皱了皱眉:“没有问你,说你哥呢。”
李明洛冲汉蔷撇撇嘴,汉蔷轻轻笑了笑。
李开岩抬了抬眼:“有。”
日日李先生问他有没有安排,他都是有。
可是一天下来,就是在这巴掌大的亭台楼阁的转悠。
虽然老大是有主意的,他的事,李先生是从不过问的,但是看着还是着急。
“有什么安排?”
玉华玲一坐下,就听李先生问人。
李家两个儿子,都不是她的儿子。
她来的时候,老大已经有七八岁了,老二才两岁多点。
孩子大了就稀罕亲娘,所以老大同她不亲,一直是老二要同她亲些。
但相处十多年,玉华玲没有孩子,不偏不倚,对待李开岩也算合格。
她爱在小事上同李先生计较。觉得他严苛了孩子。
“开岩不是才回来?你又在催他做什么?有什么安排,你也要管?”
这话同李开岩回来那天李先生说的相似,一时让李先生尴尬。
他放了报纸宣布开饭。
玉华玲今天打扮得娇俏,仔细看汉蔷也是认真收拾过的。
“儿子才从那牢里回来,你就巴不得他去给你卖劳力。”
李先生听不得玉华玲随便混口说胡话。
舀粥的勺子搁得重了点:“你在说什么胡话,他自己要去的林顿,那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么?!”
玉华玲可不怕他:“谁稀罕去?哪家人想让儿子塞那炮眼去?”
林顿是公君从外面学来的救国计策,是北平,全国,第一所响当当的军校,多少人想去也没有机会。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李先生憋了句:“妇人之见!”
他们是时常拌嘴的。
李先生懒得和她计较,简明扼要的吩咐李开岩:“你陆司令的女儿办成年礼,你要去。”
李开岩全不给面子:“不去。”
李先生自然是舍不得凶儿子的:“怎么不去?你和人家谈恋爱,这时候不去?”
玉华玲今天要带汉蔷去见舞蹈老师,汉蔷觉得麻烦了人,从早起就沉默不发,听了这话才抬了次头。
她还不知道,这个大气不愿多出的大少爷,还会和人谈恋爱。
李开岩懒得争辩:“我伤着,不方便。”
李先生毕竟是个商人,临时的总督听着在威风,本质上他还是个没权没势的有钱人。
对陆司令这种身份的人还是忌惮。
对李开岩的语气也严厉起来:“你有什么伤?往日里皮糙肉厚的在部队里什么不是过了?去见陆小姐一面也没力气了?”
李开岩不愿多说,抬眼看了看他小妈。
玉华玲授意,当即埋怨起来:“你把我的儿送到了吃苦的地方,你还得意,真是做爹的没生养过。伤了也不心疼。”
李先生反问她:“你生养过?!我又什么时候送过他?”
玉华玲抓住一点不依不饶:“我没生?我没养过?可怜我的女儿,只差足月就没了,她爹只当她没有来过!你的两个儿子,不是我养大的?”
汉蔷还没见过他们家这阵仗,丫头婆子们是看惯了,来来回回的上菜也没有异色。
她放下了筷子,宽慰了玉华玲一句,声音小小的:“夫人,你别哭。”
饭桌上只剩下李明洛不悲不喜的吃着东西,听了汉蔷说话才插嘴:“对嘛对嘛,爸,你大清早的说这些干嘛,陆晚晚不是明天才过生日么?她每年都要在北平闹一回,有什么好稀罕的。”
李先生只好停下话来,无可奈何:“这一次,同别的时候,能一样么?”
李明洛还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她成老姑娘了?”
李先生瞪了李明洛一眼,怒其不争:“你……陆司令只有这一个女儿,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请我们一家老小去,又特意嘱咐了你哥要到,这是什么意思?”
玉华玲也知道李家是靠着陆家的提拔有了好日子,陆司令想让李开岩做女婿的,听了这话,才算好了:“要真是重要,开岩不愿意去,我带着汉蔷明洛去,不是一个心意?开岩犯了旧伤,不是人人都知道?”
玉华玲要去,也是有私心的,她的出生身份不好,在北平总是被别的太太明讽暗嘲。
连叫她打麻将她都不愿意,只天天去听戏逛街。
但是这种名流交聚不一样,她带着儿子去,儿子还是认他这个妈的,李先生也在场。
这有钱的人,还是得给个面子。
她玉华玲还是得收了那些个什么名媛贵妇的恭维。
也算扬眉吐气。
李先生从来拿李开岩没有办法,只能点点头说:“只好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开岩看了眼满脸高兴的李明洛,搁下碗道:“我去。”
李先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明洛善解人意:“哥,你不愿意去就算了,那个陆晚晚,在我们学校,除了家世好点,一无是处!一身小姐脾气,你不喜欢她,我理解你!”
李先生赶紧呵斥:“老二!”
确认了李开岩的话:“你要去了?”
李开岩点了点头,扯过身前的帕子擦嘴,十分矜持:“嗯,我去。”
李先生笑了两声,如释重负:“对了!哈哈,人陆小姐是名媛,脾气差点,算个什么?吃饭。”
他道:“别的,你工作上的事,学校的,爸爸都不会过问你,这可不行,婚姻大事,你肯去就好。”
李开岩去与不去,玉华玲都是好的,去了李开岩也是尊重她给她面子的。
于是高兴,给汉蔷夹了一筷子菜,无心道:“真是,你来了,这个家变得齐齐整整的,做什么都一起了,我们一会儿见了老师,我再带你买几身衣裳。”
李开岩挑了挑眉。
李先生这才把注意放到汉蔷身上来。
他还是关心故友的女儿的,只是钟汉蔷实在太安静无闻了些。
让人省事,也容易忽略。
汉蔷摇了摇头:“不用了夫人。在院子里,姆妈带着我买过衣服的。”
玉华玲笑了,还没有开口,李先生想了想,决定:“不要去买,带着她去杜裁缝的做两身,量着做的好。加些钱也没事。”
玉华玲也点了点头:“是的啊汉蔷,你不知道,陆司令的女儿是千娇万宠的。咱们去了,不抢她的风头,也不能让人瞧不起啊。”
汉蔷笑了笑,正要说话,李开岩就突然站了起来道:“我去开车。”
李先生问他开车做什么,吃好了饭没有。
李开岩上了楼换衣服:“送送华姨和——”
他站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汉蔷妹妹。”
李开岩是从来不叫玉华玲妈的,只有李明洛,一会儿小妈一会儿二妈的乱喊。撒娇胡闹的时候姐姐也能叫上两声。
叫她什么,她不觉得震惊,但要送她,那就有点受惊了。
她这个白来的大儿子,有一天会主动送她出门逛街买衣裳。
她觉得受宠若惊:“不用,不用,开岩,你不是伤着难受?你爸爸叫了司机,我和你汉蔷妹妹,还要去见老师的,麻烦得很。”
汉蔷也抬头看了一眼他。
她觉得李开岩看他的眼神不是很友好。
倒是李明洛一听送汉蔷,就顺口说了句:“要不我送吧?”
李先生只想给他一巴掌,呵斥道:“你送?凑什么热闹?不想上学了就回来!”
李明洛撇了撇嘴。
李开岩上了楼,还是坚持:“我送,在家里待久了闷。”
李先生听到这话莫名不舒服。
在家里闷,让你去见见女朋友,你不去。
送个人,就不闷了?
胡诌。
但是他还是点点头,对玉华玲道:“那就让他送吧。”
玉华玲牵着汉蔷出门来。
两个人坐上后座。
李开岩在前面开车。
他没有回过头来,从前镜里看了一眼她们。
问:“要去哪里?”
虽然是在看两个人,但汉蔷还是觉得不自在。
同李明洛的热情洋溢不同,李开岩这个人,看着冷冷清清的又古怪。
不按套路出牌。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伞就卸掉了一个成年男人的腿。
不咸不淡的冷着脸顶撞李先生。
李先生还不生气。
以及昨天。
他在二楼的窗子观摩自己和李开岩说话。
汉蔷觉得毛骨悚然。
李开岩看汉蔷小心的扫了自己一眼,装得像一只兔子一样安静本分。又长又翘的睫毛打下来,挺深的眼睛就看不到了。
李开岩笑了笑。
只有一瞬。
玉华玲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回道:“我们得去两家呢,一个在柳巷,一个在反转门百货楼哪儿。先去柳巷吧。”
李开岩点了点头,收住了表情。
玉华玲转头对汉蔷说话。
“这两个先生都是你李叔叔找人鉴的,他听说你要学的是西洋舞,找了许多人问。派头都大,要见过你呢,才肯决定收不收。”
汉蔷点了点头。
她学的舞并不是多么稀奇的种类。
只是西方里常见的芭蕾。
她读书启蒙太晚,在学问上并不精细。
如果李先生是问她学问,她和正真熟读五经六艺又通西洋的钟汉蔷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一定装扮不到找到大哥的那一天。
但李先生让人来问她,要学什么。
她就只好说要学舞蹈。
可这只能做玩票。玉华玲在旁边道:“等拜了先生,我们也要准备去学堂的事了。”
玉华玲爱说话:“我是觉得不去学堂才好的。请个先生到家里认字读书最好。你可以陪着我,又不用受那些什么新女子的影响。”
街上有人喊着买报买花的。
李开岩开得慢,玉华玲就从车窗口买了一朵花。
没要报纸。
她的想法还是偏旧式的,她摸了摸汉蔷的长发,软软的,带了恐吓:“你是不知道,那些女学生,是不要留长头发了。剪短了,像男人一样在街上大喊大叫。”
汉蔷只是笑了笑。
玉华玲以为她不信,收回了手:“你的头发好看的,带了卷,长长的才好——真不知道那些女子是怎么想的。”
汉蔷想起了在英国。
小姐是最喜欢在街上跑着闹着玩的。也会隔一段时间剪短自己的头发,戴一顶大大的花边帽子,赶着来她的舞蹈学校接她。
于是忍不住争辩了几句:“长长短短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看张织云小姐有时候,也是留短发的。”
玉华玲认定了汉蔷是个好脾气的,哪里会顶嘴。
只当她在宽慰自己,还好奇的问:“你还知道张织云?你说得也对。但她们不是为了好看,是要给,还是革什么命。我不懂。”
汉蔷还没有点头,李开岩却在前面突然插嘴:“汉蔷妹妹天生是卷发么?”
这话如果让李明洛来说,一定带着笑意,让人觉得他好奇贪玩。
但是偏偏李开岩问出来,汉蔷被人冷清清的叫了声“妹妹”,几乎立刻就想起了,钟汉蔷不是卷发的。
汉蔷不确定李开岩从前见过小姐没有,见过又是几岁。
只能笑笑,也不是觉得害怕。就是被自己的心虚碰到,笑的自然,回的简洁:“不是的。”
李开岩喔了一声。
像是只是好奇的开口:“我就说。”
他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是挺直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