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君子好逑(1 / 1)拾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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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一座山,方圆百里,拔地千丈。主峰高耸入云,平日只见白云缭绕,不识真容,是故得名“白云山”。

恰是上巳节,宜沐浴踏青。

杜甫《丽人行》诗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白云山那青山绿水便迎来一对金童玉女。

那男子已达弱冠之年,眉修目朗,一身靛青秀士装扮,偏不佩戴文生巾,发丝披散如泼墨,儒雅之中隐隐混杂着一丝恣狂。

趋步相随的那名少女,正当碧玉年华,雪白罗裙,霞红风衣,红白交映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今日那男子特意替她在发髻插上一支荠菜花,颇为应节。

那风衣样式奇特,双袖长垂,京剧有生旦净末丑五大行当,那双袖便如花旦的水袖一般。正是她的独门兵器——水袖风衣。

南海角陲有陆,名为炎洲;火林山中有火光鼠,大如讙猫,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剪其兽毛,投火经宿不燎,火浣布是也。

北冥蛮荒有地,名唤雪川;吊钟洞里有冰甲蚕,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丝极韧,刀剑不可断;织为文锦,入水而不濡。

南陲火鼠毛,北冥冰蚕丝,两者混织,再以药物浸泡,水火不侵,刀剑不畏,当真是一门神兵利器。

这对金童玉女,就是“玉郎君”白慕华和“小红袖”云霓裳,今日携手回师门,乃是洽谈联姻事宜。

江南正是好时节,山林翠郁,绵延而去,撒下片片凉荫。青石台阶蜿蜒而上,没入山麓深处,一眼望不到尽头,引人遐思。路旁古木参天,枝杈苍劲,再加上泉溪奇岩,珍禽异兽,好一片洞天福地。

山路崎岖,两人都是武林高手,倒也不惧,很快就抵达山顶壑谷,视野渐趋开阔,白云却越来越浓,不时有鹤鸟飞过。沿路两旁有人工开辟的菜园药圃,里面瓜果繁茂,芽叶高挂,更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飘溢着独有的芳香,沁人心脾。

云霓裳当先引路,随口介绍周围的药草,什么名字,什么功用,生长年份等等。

白慕华略通医术,时而点头,时而凝思,时而提几个问题,显然颇有兴趣。

忽然,药圃里面窸窸窣窣,猛地跳出一只白山羊,通体雪白,犄角弯曲分叉,十分好看,嘴里叼着一把韭菜般的青草,被人发现,连忙咀嚼几下囫囵吞进肚子。

云霓裳大喜,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小白,你又偷吃师傅的祝余草,叫师傅发现,定饶不了你。”又抚摸着柔顺的毛发笑道,“这是白慕华,是个坏蛋。”

那白山羊看她一眼,又看白慕华一眼,咩咩叫了几声,似乎能通灵性。

白慕华又惊又喜:“它就是神兽白泽?”试探着伸出手掌。

白泽飞起前蹄,白慕华缩手得快,没有踢中。白泽仰起头颅,咩咩叫两声,一头钻进药圃,窸窣几下便不见踪影。

只留下白慕华原地满脸尴尬,摊手笑道:“看来我没有带见面礼,小白不高兴,早知道就带上几根百年老参。”

药圃尽头有间屋舍,浅浅淡淡的掩映在竹丛间,就地取材,整间屋舍都是用竹子搭建。院落干净明几,花草错落有致,家禽悠然自得,处处散发着亲近大自然的气息。

庚戌之乱,鞑靼十万大军压境,李布衣连番恶战,最后强行突破有形剑器的境界,弹出一道无形剑气,逼退“通天巫”休屠,自此名扬天下。武林中人至今说起,仍是甘拜匣镧。

今日的他已隐隐有一代宗师之势,若是有心,大可雄霸一方。他却与世无争,在此搭了一间小竹苑,山谷虽大,只取一角,唯恐破坏天地之间的和谐。他隐居多年,时而云游天下,锄强扶弱,施医赠药,武林中口碑极佳。

纵是云霓裳江湖儿女落落大方,今日走到小竹苑门口,却也不免忸怩起来。

“大师兄下山历练。这个时辰,师傅和二师兄都不在屋里,定是在后山练武。”

云霓裳遂将白慕华引到书房,白慕华环目四顾,只见书房内外全是野竹搭建,从屋顶到栏干,从桌椅到书架,整体搭配在一起,说不出的典雅大方。

苏轼《于潜僧绿筠轩》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若是东坡居士泉下有知,当将李布衣引为知己。

书架典籍琳琅满目,井井有条,可见主人胸藏锦绣。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细颈梅瓶,插着新鲜的无名野花,一眼望去,便觉得整间书房也沾了生机。

寂寂寥寥半居酒,年年岁岁一屋书。

白慕华的目光被一个巨大的东西吸引住,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只见迎面悬挂着一幅高约六尺、宽约丈许的垂瀑泼墨画。

一个宽袍儒生站在断崖边,断崖刀削笔落,四周烟雾氤氲,几在云端。那儒生昂首负手,似在远眺,一袭轻衣随风飘展,寥寥几笔便跃然纸上。整幅画作笔力遒劲,大气磅礴,足见作画之人功底深厚。

“这画是李布衣前辈亲自画的吧,画中人应该就是他自己吧,想来除了他老人家,天下间还有几人能有如此神采!”

“那是自然。”

云霓裳得意而笑,语气无比笃定,一起并肩向那幅巨画望去。

只见那断崖如一柄利剑,直刺苍穹。

那儒生随便站着,就给人一股御剑冲天的不羁豪情。

白慕华醉心剑道,不禁多看几眼,越看越觉得玄妙无穷,隐隐约约感受到什么,却又空空荡荡,看不见,摸不着,心中痒痒的,极是难受。

题跋处有行篆字——“白衣如云”,字体隽秀,笔画空灵。

“好画,好字。”

白慕华默读两回,笑道:“裳儿,你说如果我们日后有了孩儿,就给它取名‘白如云’如何?”

“好名字。”

云霓裳脱口而出,倏忽想起什么,脸蛋绯红,啐他一口:“呸,谁和你有孩儿,你还没有过我师傅这一关呢!”

“嘿嘿,我今天不就是来闯关么。”

“我‘小红袖’怎么就看上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说,你是不是现在还跟那些女孩子暧昧不清?”

“早断了。你不也是身边围了一群小蜜蜂嘛,有个叫刀什么的来着,对了,藏刀山庄少庄主刀晚亭。”

“我才没有招惹他们,是他们自己无事献殷勤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哈哈哈。”

白慕华纵声大笑,将她拦腰搂住,接着那带着几分邪气的脸庞凑过来,几乎要贴着她脸蛋,但闻丝绸般的秀发幽香扑鼻。

“来,亲一口。”

“不要!”

她脸颊火烫,一个推肘卸肩,脚下施展独门轻功,滴溜溜的逃得远远。

“你先坐,我去泡杯茶。”

白慕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是一阵大笑。

他哪里坐的定,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墙上那幅高高挂起的画像,五官写意的儒生,似乎在俯视他。

他豪情万丈,仰首挺胸,与画中人对视。

这次看得深切,渐渐的,他的目光越陷越深。那断崖儒生本来清晰,却越看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摄入脑海,幻化成一道道人影,在脑海中开始演练起来,剑气纵横无忌,几乎要喷薄而出。

仿佛感应到无形剑气的威胁,他体内的真气也瞬间激活,在奇经八脉流窜,偏生找不到发泄的口子。

就像有一条火龙在身体里面燃烧!

五脏俱焚!

此时,云霓裳正抱着一个小坛罐,笑脸盈盈的走进来:

“找到了,你有口福!这就是师傅用冰川之魄泡制高山荀草、秘制而成的——冰魄荀草茶,待会你喝一口就晓得,真真是个好东西。”

错眼看见白慕华面容扭曲,衣衫无风自涨,鼓成一个球形,登时大惊:

“慕华……”

她探手搭在白慕华的肩膀,一道浑厚的真气弹射出来,将她的手硬生生震开,若不是她也静修内功多年,根基扎实,只怕要当场脱臼。

茶罐掉落。

千钧一发之际,她一甩水袖捞起,滴溜溜的转了个身,平平稳稳的送上桌面。那软绵绵的水袖在她手中使出来,就如活物一般。

“慕华,你怎么了,不要吓唬我?”

再看白慕华,那道真气射出去之后,衣服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下去。他从幻象中脱身,如大梦惊醒,蹬蹬跌退两步,扶着桌子才稳住身形,神情还有点恍惚。

“我没事,这画……有古怪。”

云霓裳道:

“那次鞑靼兵犯大明,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师傅和那个骑黑牛的家伙大战一场之后,回家闭关三天三夜,所作此画。”

“他老人家很喜欢,说这辈子的武功修为尽在此画中。大师兄和二师兄一有机会就来参详,可是我瞧来瞧去,不就是一幅画嘛?”

“师傅说修为不足的人不要随便看,一个把持不定,就会真气失控,走火入魔——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了。”

“他老人家还说啊,剑意本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又离不开平日积累,至于什么时候醍醐灌顶,那就是一个缘字。”

“这幅画平时是收起来的,今天挂出来,应该是师傅正在传授二师兄无形剑气,倒便宜了你。”

白慕华叹道:

“一代宗师,修为果然了得!”

再次拜读,这次凝神静志,约束体内真气,果然发现一点端倪。

只见画作行笔看似粗犷潦草,实则描黑留白,契合道理,当中果然蕴含玄妙剑意。他也是剑道高手,顿时领悟这画作是如何蕴含作画之人对于剑道的理解。

万万没有料到,今日竟然有此机缘。

莫非今日有机会突破无形的武学境界?

他喜不自胜,道:

“我看懂了!我明白了!太好了!裳儿,来,亲一口!”

云霓裳忽眨着眼睛,转身又想逃,这次却被白慕华哈哈大笑一把逮住。他低下头,她仰起头,两人四唇相印。

“嗯……”

一声半是惊慌半是愉悦的微弱吟喘,情不自禁从口中溜出。云霓裳眨了眨睫毛,心头小鹿乱撞,想推开他,但抵在他胸前的双手却有些软弱无力。

“羞死人了。”

“羞什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亲热。”白慕华嬉皮笑脸道,“上巳节,沐浴祭高禖,野合会男女,乃古人遗风也。”

此时夕阳斜照,将两人的倒影拉得很长。她一身霞衣,眸子迷离,脸庞艳旎,美得惊心动魄,宛如洞房花烛的新娘子一般。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怒啸: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白慕华和云霓裳顿时如触电般分开。

真是羞死人了!

云霓裳乍惊,手足无措的抓着衣角,偷眼看去,原来是大师兄——盖天行,顿时羞赧得无地自容。

真是大煞风景!

白慕华不甘心的收回嘴唇,还故意咀嚼几下。

待看清来人,乃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国字脸,金刚目,络腮胡须不修边幅,粗衣麻布胸襟半敞,脚踏草鞋,腰挂长剑,站立稳重如山,说话声如洪钟。

虽然不及白慕华俊朗骄逸,却多了几分粗犷洒脱。

此刻,他眼神中蕴含的东西,白慕华很熟悉,和那些追慕者一样,叫“妒恨”!

原来,大师兄盖天行暗恋小师妹云霓裳多时,知道她最是仰慕英雄豪杰,便无心闭关,向师傅申请下山历练,要闯出一个响亮的名号来,好讨小师妹欢心。

刚踏足江湖,就听说“小红袖”与“玉郎君”相好,联袂回师门提亲,又匆匆赶回白云山。

岂料刚进书房门口,就看见二人光天化日之下亲昵。

“大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盖天行心中想道:小师妹平素端庄得体,万万做不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今日如此失礼,想必是这个家伙撩逗滋事,待俺好好教训他一番!

“那里来的孽种,敢在此间撒野!”

盖天行双眼布满血丝,抬头挺胸,上前两步:

“你就是‘玉郎君’白慕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白慕华是孤儿,最忌讳人家说“孽种”两字,顿时心头冒火,脸上却不动神色,爽朗大笑:

“山野蛮夫,妒忌我的艳福是吧?想动手罢了,偏要诸多藉口。”

云霓裳顿时慌了:

“大师兄,慕华,不要!”

岂料两个男人心中早已将对方视为情敌,做梦也恨不得与对方比个高低,因此首次见面就势成水火,那里听得进去劝诫。

“听闻‘玉郎君’一套十八式左手《月弧剑法》独步武林,今日有缘讨教,荣幸之至。我们到外面院子去,宽敞一些,不至于错手打坏家师的东西。”

“好,就到外面切磋一下。”

盖天行面色阴冷,宽袖挥动,率先大迈步走出书房。

白慕华暗中摸了摸盘在腰间形影不离的兵刃,云霓裳悄悄拉着他的衣袖摇头示意,白慕华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指。

院子外,霞阳似血。

盖天行容色肃穆,紧紧咬着嘴唇,紧紧握着一把笨钝的铁剑。钝铁剑在握,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尽洗轻浮急躁,变得冷静沉着,一股雄浑的气息开始涌动。

一流剑手的起手式。

白慕华收起轻视之心,用左手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柄泛着银色光华的软剑——自己仗以成名的月弧剑。手指轻轻拂过剑锋,面孔霎时变得诡异,仿佛在一个无情无欲的仙人身上突兀的显现出妖邪嗜杀的气场。

两人对峙良久,悄然肃立,都在寻找对手的破绽。

连山风也仿佛屏住呼吸。

忽然,后山竹林哗啦啦一阵颤抖,有一排翠竹齐刷刷倒下,惊起几只倦鸟。两人吃惊,同时露出破绽。

然后,杀机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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