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少年壮志(1 / 1)拾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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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竹苑,沿着僻静的羊肠小径走一会儿,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片丛生密集的竹林,满眼泼绿,浓得化不开。

竹林中央的开阔空地,有一个中年人,高挑瘦削,对襟鹤氅,乍看乃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

他沉稳如岳,气息悠长,明明手中空空如也,却手捏剑诀指东打西,煞有介事,仿佛手中正拿着一把无形的宝剑。

剑诀起,遍地的竹叶仿佛被赋以魂魄,化作柄柄利剑在空中漂浮结阵,层层叠叠,严严实实,环绕在四周数步之内,如同一团青色的浮云。

剑诀转,竹叶剑阵开始逆时针转动起来,腾空翻滚,簌簌生风,宛如一个青色的屏障,若有人接近其内,必被剑阵绞杀。

剑诀放,屈指成钩,凌空虚弹,一股磅礴凌厉的剑气劲射而出,挟带着片片竹叶,汇合成一柄巨大无比的竹叶剑,直刺前方那排茵茵翠竹。

但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整排翠竹被拦腰截断,切口整齐,宛如当真用刀斧砍断一般。那竹叶巨剑也爆散开来,纷纷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绿色的竹叶雨,空气中还夹杂着竹子的清香味道。

李布衣收功肃立,吐纳几周天,双手缓缓放下,那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聚敛,俨然一个经纶满腹的老秀才,哪里有半分武学宗师的模样。

他捋须而笑:

“这《弹指剑》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枉我闭关一番。不知道休屠那家伙的《长生天》神功现在练到什么境界,真想再会一会那家伙,又来大战三百回合。”

旁边那个执礼恭敬的英气少年,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递过汗巾。

那少年束发规整,面容素净,腰缠青练帛,脚踩黑布鞋,那件旧布衫洗得次数多了,早已泛黄。夕阳透过层层枝叶洒在他身上,如同披上一层圣光,衬托得整个人英气勃勃,仿佛天地间的灵气尽数归藏在他一人身上。

那是他最心爱的二徒儿,岳居正。

李布衣低头抹汗:

“居正,最近武林有什么大事?”

“回禀师傅——不久前,东瀛武藏下战书,邀约红妆盟凤主瓦氏夫人决斗,第十九剑将瓦氏凤主斩杀于战舰之上,这事整个武林都轰动了。”

“瓦氏、瓦氏……”

李布衣轻声将这个名字默念几下。

“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花瓦家,能杀倭’,是个巾帼奇女子。上次京师城外,几位正道掌门一起抵御鞑靼大军,还曾见过面的。武藏几十年的修为极为精湛,她怎么这么冲动?”

“徒儿听人说,江浙抗倭总督张经,杀敌立了大功,却反被严嵩陷害入狱。瓦氏夫人悲愤难抑,一怒之下便答应与武藏比武……”

李布衣抹汗抹到一半,闻言顿时愣住,心中思绪万千,想说她鲁莽,想说可惜,又说不出口,最后只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的《拂穴手》和《剑器舞》功夫还算不错,怎么走不完二十剑?”

他自言自语,猛然抬头:

“如此看来,武藏的《忘情剑法》应该已经踏入‘剑禅合一’的境界了,好家伙!下次再和他交手,这门《弹指剑》必定让他大吃一惊。”

岳居正面容肃整,道:“师傅,武藏助纣为虐,有违天和,武功再高也高不过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李布衣喜道:“正是这道理!心有魔障,便剑有破绽。你能想通此节关键,为师十分高兴。”

“这门《弹指剑》乃为师将这辈子的剑道修为融会贯通,呕心沥血所创,以气御剑,无坚不摧,可谓开武林之先河……”

“你当真不学?”

他前面几句甚是得意,说到最后一句,却紧张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目光中带着殷切。

李布衣亲自推销,天下有几人不动心,岂料那少年便是其中一个。

岳居正身板挺挺的站着,眉眼低低的敛着,恭恭敬敬道:“师傅这门绝技天下无双,将来传给大师兄或者小师妹,定能发扬光大,青史留名。”

“天行喜爱习武,已经将为师的一身武功学得七七八八。但是脾气倔犟。记得有一次,在深山里发现一只狴犴,几个猎户撺掇他去猎杀,他当真孤身就去。想那狴犴乃远古异兽,老得已经成精,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幸亏我及时赶到,将狴犴打跑,否则他性命难保。他武功越高,为师越是不放心啊。”

“裳儿正好相反,心地过于善良。上次见到一只瘸腿的野兔,便苦苦央求为师给它医治,连着几天打坐练功都心不在焉,最后要亲眼看着那野兔能蹦能跑,放它归生,方才肯安心。我传她《流云飞袖》,已经够她学了。”

“居正,你天资聪慧,只是不够专一,四书五经、奇门八卦、医卜星相都想学,须知贪多嚼不烂。以你现在的武功下山,天下大多地方都可闯一闯,但是万一遇上无形境界的高手,恐怕仍要亏逊一筹。”

“因此,三名弟子之中,数你最合适修炼这门《弹指剑》……”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下山?”

还有一句话,他压在心头良久,几次三番要开口,终究没有说出来——“学《弹指剑》者,便是为师的衣钵传人。”

岳居正抬首扬眉,仰望那亦师亦父的长者,轻声答道:“然!”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不容置疑。

李布衣身子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那你告诉为师,你下山,是为了什么?”

“徒儿以前看书,看见唐太宗《百字箴》曰: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织女波波,少有御寒之衣。

“巧合的是,于濆的《苦辛吟》也是一样: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

“还有杜工部,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徒儿便想,朱门那种地方,酒肉都是香喷喷的,怎当得上一个‘臭’字?后来跟着师傅云游,给穷苦百姓治病,连诊费也不敢收,亲眼看到人间疾苦,方才觉得这个‘臭’字,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字眼了。”

“师傅你还记得吗?皇上炼丹,独缺一味狴犴骨,此物十分难求,于是下旨狴犴骨可以抵扣赋税。那狴犴威猛无伦,许多人避之不及。小师妹的爹娘是猎户,为了生计,冒死入深山捕狴犴,结果遇害。大师兄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才上山打狴犴的。”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上次京师城外,我亲眼目睹鞑靼军队残害我大明百姓,固然气愤,接着发现鞑靼老百姓也是一样的苦,我就越发糊涂了,这天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布衣低低念了一声“众生皆苦”。

岳居正接着说道:

“我回来之后,疯狂翻遍书房的所有经书,都没有找到答案。既然这里没有,我就想出去外面走走,或许在外面能够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那你留下来学好武功,将来出去闯荡江湖,多杀几个贪官污吏,也是好的。”

岳居正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沉默半晌,忽而抬首,双眸亮若寒星,朗声道:

“徒儿斗胆问恩师一句,您身为武林宗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一共救了多少人?”

“放肆!”

李布衣勃然大怒,重重拂袖,不经意带上了内劲,顿时平地一声惊雷,惊起落叶纷飞,脚下清出一圆圈空地。

“恩师息怒!”

岳居正慌忙叩首致歉,眼神却依旧倔强,足下四平八稳,衣衫猎猎而展,顶着师傅凝重如山的压力。

“恩师以医术救死扶伤,方圆百里无不感恩谢惠,怕有千人之多……”

“恩师以武功锄强扶弱,外御强敌,天下武林受益良多,怕有万人之多……”

李布衣听着徒儿细数他平日的善举,尤其那次在京师城外击退鞑靼通天巫,可谓平生最得意之事,心中很是受用,紧绷的老脸不由得微微放松下来,捋着胡须,似乎下了一口气。

不料岳居正话锋陡转:

“然天下百姓,何止千万,你又救得了几个?谁又来为他们谋福祉?”

岳居正据理力争,言辞犀利,李布衣竟然一时哑口无言,呆呆的看着他,此时的他,脸容稚气渐消,隐隐有几分不屈正气。

“徒儿已经想好了,徒儿正值少年,应当上京赶考,效法杜工部,以天下为己任,怎能一直蛰伏山林。”

杜工部忧国忧民,李布衣自然是十分敬佩的,岳居正将他搬出来,李布衣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他什么。

“哼!说来说去,终究不过是功名二字。”

“恩师养育徒儿多年,还不了解徒儿吗?”

“你年少气盛,为师可以理解。你可知道,所谓天下为重,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

“徒儿明白,但若世人皆认为‘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而无人躬行的话,那天下百姓便是真正的绝望了。”

李布衣默然。

他不说话的时候,喜欢凝视天穹,这次望得格外久,格外入神。只见遥远的天际,一轮熊熊燃烧的火球,将流云烧得通红,焰火坠落,染红大地山河,甚是惊艳。云霞娇娆,隐隐约约变幻成一抹倩影。

“阿莹,我该怎么办?”

他足足望了好一会,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是你的劫数,你若执意下山,我自不可拦你。”

未等岳居正大喜过来,李布衣接着说道:

“从此以后,你不得向任何人提及为师的名讳。”

这句话仿佛有万斤之重,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说完,容色苦凝,嗓音沉哑,仿佛瞬间老了几岁。

岳居正乍喜乍惊,仿似晴天霹雳,哽咽着说:

“恩师……是要将徒儿……逐出门墙?”

“为师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等你跻身仕林,定要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尸骨无存。朝廷比起江湖更加凶险万分,那是不流血的刀啊,任凭你武功盖世也无济于事。切记!切记!”

“徒儿谨记恩师教诲。”

在小竹苑十年寒窗的点点滴滴,霎时涌上心头,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山野老头是格外用心教育他这个顽徒的。这里的山,这里的风,这里的竹林,这里的笑声,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里回放,不知不觉,鼻子酸楚。

岳居正忽然撩起前襟,双膝跪倒,满头磕到地。

他们这派向来不重繁文缛节,没有师徒之间的虚礼。李布衣被这突如其来的跪拜愣了一下:“你……你这是……”

“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以感谢师傅的养育之恩。这些年来,要是没有师傅时常教诲,徒儿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学问。谢谢您,恩师!”

说罢,岳居正嘭嘭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通红,丝丝血迹透额而出,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痕满面。

“徒儿下山之后,从此不能侍奉左右,恩师定要珍重!”

李布衣望着徒儿跪伏的背影,心中异常暖和,连忙将他扶起,自己不知何时也是眼眶含泪,老唇哆嗦:“好了,起来吧,为师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一代宗师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他是李布衣最器重的徒儿,聪明伶俐,文武双修,平日饮食起居待师傅如同亲父。所以李布衣想把毕生心血都传给他,培养成自己的衣钵传人。他虽然不喜欢门下弟子追逐功名,但此时此刻,也只好盼他登堂入阁之后,确实有一番作为,不枉自己教诲。因而孤寒凄苦的同时,心中也略略有了一丝释怀。

“为师平时给人看病,也攒了一些银两,你拿去做盘缠吧。”

“师傅,那怎么行……”

“为师上次下山的时候,给你做了一身衣裳,你这身呢有点小,手腕都露出来了。对了,还有一双牛皮直缝靴,京师冬天下雪挺冷的。”

岳居正低头看看脚下的黑布鞋,鞋尖已经裂了一个笑嘴,不禁也笑起来。

李布衣忽然脸色一整:

“你穿上这对牛皮直缝靴之后,心中可要时刻牢记,你下山是为了老百姓。将来你真的当了大官,绝不可以贪墨腐恶,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徒儿记住了。”

日头西侧,而后倾斜,而后陨落。

师徒俩并肩同行,斜阳将两人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

李布衣忽然觉得很欣慰,不知不觉,岳居正竟然和他一样高了。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萧萧的落山风吹过,如离别怨笛,声声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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