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无头公案(1 / 1)拾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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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居正和小公子走了,樱花女子和龟忍男子走了,阿保也走了,长街又恢复寂静,大雪仍然洒洒落下,仿佛这一方土地什么都未曾发生,唯有雪地上的殷殷脚印和斑斑血迹,记载着刚才的一场恶斗。

长街尽头又出现一队人物,乱哄哄的蜂拥而来,毫无阵形可言。他们都是粗胳膊大拳头的凶悍人物,瞪着一双虎目,连鼻孔里呼出的热气都带着狠劲。兵器尽是铁尺锁链等物,服饰帽子整齐划一,标配的皂靴,前后心写着一个大大的“捕”字。

捕役,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快手,动手擒贼之官役也。

是为六扇门捕快。

队伍的末尾是一个骨架高宽、身板精瘦的少年捕快,脸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嘴唇稍厚,鼻翼高耸,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倒是亮亮潸潸,十二分的精明。

总体来说,五官还算端正,面貌也算清秀,就是脸色苍白,带着病相,缺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活泼生机。

但他一身制服血红如炽焰,胸膛前后交叉盘缠着精铁长链,威风凛凛,俨然从朱漆大门里走出来专治恶鬼的门神!

小捕快沿路左观右察,连垃圾筐也要翻开来瞧瞧,所以落在最后,骤然抬眼,只见那群蛮牛一般的同僚已经风风火火的四散开来,连忙招手呼喊:

“慢点!慢点!莫要踩乱脚印!哎呀……”

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是将小捕快的话当作耳边风,顷刻间就将四周翻缸倒柜,但凡疑似可以藏人的物件都翻了一遍,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将犯罪现场破坏得够彻底。

小捕快首先发现一件狐皮大氅,款式华贵,帽子已经被劈成两半,看它的质地,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

接着是一把精致的油纸伞,也是连伞带柄被劈成两半,一刀两断,干脆利落,宛如被暴风雨摧残的花蕾。

他趴在地上细细察看,眉头时而打结,时而舒展,那大氅和油纸伞却是一碰也不敢碰。

领头的是个满面胡子拉渣的老捕快,满脸的疲懒,一看就是老油条,转身瞧见小捕快自己一个人撅起屁股趴在地下,便移步过去,皂靴给雪地中本来就杂乱的脚印更添一分杂乱。

“老薛,不要过来!”

小捕快仿佛猎狗般,顺着油纸伞向前爬,终于赶在那群蛮牛同僚破坏现场之前,发现雪地上残留的刀痕、脚印,还有斑斑血迹。

忽然,他眼睛放亮,发现什么东西,用手一层层扒拉着雪堆,还捧起一把在鼻子下面闻闻,又抬头向四周细细搜索,最后目光锁定在一堵高耸的墙壁上。

小捕快嘴角含笑,深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钻入肺腔,浑身打一个激灵,思路越发鲜活,仿佛穿越时空,身临其境看到漫天飞雪中的那场鲜血迸溅的厮杀。

同僚们看见那熟悉的笑容便知道,他已经分析出案情了。

只听得小捕快说道:“一共有五人在场,其中三人互相打殴,武功最高的那个男子受伤,带着一人逃走,一对男女正在追杀他们,四人刚刚翻墙走了。”

老薛吊儿郎当的磨了磨嘴皮子,悠悠忽忽的走过来,面色阴沉。

其他捕快闻言也纷纷聚拢过来。

“胡说八道!”老薛首先质疑他,“你给大家说说,有什么依据。”

小捕快指着那几行笔直的脚印,道:

“先看街头,有一个人从街头一路走过来,穿的是人字木屐,从尺寸来看,应该是名女子,还撑着油纸伞呢。”

“再看街尾,有两个人从街尾一路走过来,穿的是尖头毡靴,从尺寸来看,应该是一大一小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还披着狐皮大氅呢。从这毡靴和大氅来看,这两人非富则贵。”

“又看斜巷,有一个人突然从这里冲出来,为什么说冲呢,因为步伐很大。因此他应该是最后到场的,穿的是牛皮直缝靴,从尺寸来看,应该是名男子。”

“四人走到此处相遇,打斗起来——瞧,脚印很凌乱,地上有大氅和油纸伞的残骸,还有血迹,可见打斗得十分激烈。”

老薛叹气道:“唉,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不好好呆在家里,出来乱逛什么,结果遇上几个登徒子,油纸伞被扯烂了,她反抗,被殴打,见血了……瞧那间倒塌的屋子,估计是被拖到屋子里面糟蹋了,哼,事后还故意破坏犯罪现场。”

众人不由自主望向那塌了一半的屋子,只见茅草遍地,梁木斜倾,露出一个幽深的黑洞,仿佛凶兽张开嘴巴噬人,心底忐忑不安——如果贸然冲进去,会不会遇上潜伏的杀人凶手,或者只有一具赤裸的女尸?

小捕快摇头道:“不,不是劫色。”

老薛双手叉腰,脸色有点不悦:“你说不是劫色,有何证据?”

“这木柱是上好木材,质地坚硬,寻常人用柴刀砍也费劲。但是看那切口齐整,竟然是被利刃一击劈断的,可见都是武林高手。安排得如此周密……”

小捕快深深的吸一口气。

“这是有预谋的杀人凶案。”

众捕快也齐刷刷的倒吸一口凉气,天子脚下,出现人命案件是最头疼的。

“大家看屋子那边,凶案现场是从这里一直转移到那边。”

小捕快引领众同僚移步过来,小捕快年纪最幼,一班牛高马大的老捕快紧紧跟在他左右,他指这边,他们就看这边,他指那边,他们就看那边,一个个乖乖的就像上学堂。

“这里的情况就有点复杂了,两个尖头毡靴的脚印没怎么走动,却无缘无故多了一个脚印,共有三个人,木屐自然是那女子,直缝靴自然是那男子,那个新的脚印是分趾鞋。”

其他捕快左右打量,的确如此,相继点点头,老薛的脸色更加挂不住。

小捕快有点得意,脸蛋都暖润起来,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一个脚印,深考量的是内功,浅考量的是轻功。这三个脚印深的比寻常深,浅的比寻常浅,可见是内功和轻功都十分了得的武林高手。”

众捕快纷纷低头对比自己陷在雪地上的皂靴脚印,齐刷刷的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武林高手斗殴啊,都是些高来高去的家伙,别说逮捕,连人家放的屁都闻不着。

小捕快继续分析道:

“一般人遇到武林中人打殴都避之不及,绝对不会主动掺乎进来。因此,这两个尖头毡靴被卷入这场浑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本案的目标。”

“再看这三个脚印,那个直缝靴脚印最深也最浅,想必武功最高,地上的血迹多半也是他的。”

“既然有三个人在斗殴,你又没有亲眼所见,单凭一滩血迹,怎么就断定是直缝靴受伤?”老薛终于找到疑点,“既然他武功最高,又怎么会受伤?”

“我倒是没有亲眼目睹,都是猜测的……”

小捕快这下子脸色变得凝重,望着远方:“我想,如果武功最高的那个人还有助手,那么力量悬殊,对手早就被杀,那里还有逃命的机会。所以,应该是武功稍弱的两人,联手对付武功最高的那个人,才说得通。”

这番推断倒是合情合理,老薛鼓吹着胡子,一时也没了反驳。

“三人的脚印从屋子一直延伸到墙边就没了,墙头上的积雪缺了一块,所以他们应该是先后从这里翻墙离去的,木屐和分趾鞋还在追杀直缝靴。”

“最后再看那两个尖头毡靴的大小脚印,大毡靴一个人掉头往巷子里面钻,小毡靴却凭空消失了,我想来想去,应该是被直缝靴救走,所以才没有脚印。”

“你又凭什么断定是被直缝靴救走,不是被木屐或者分趾鞋掳走?”

“大毡靴自己往巷子里面钻,也没有人管,应该不是目标,小毡靴才是本案的唯一目标,如果两名东瀛杀手已经掳走了他,就没有必要再追杀直缝靴了。”

小捕快仅凭几行脚印就还原出当时的情景,众捕快暗中服气,但面上又装出一副老子也知道的表情,只有老薛脸色越来越阴沉。

“你怎么知道那两名杀手是东瀛人?”

“因为……”

小捕快皱着眉头,慢慢摊开手掌。只见他手掌心抓了一条质地粗劣的碎布,碎布当中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把*字飞镖!在普通人眼中,只觉得它样式奇特,大异于中原暗器,瞧不出什么来头,但是在有见识的人眼里,却是门道深深。

恰好小捕快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凡。

小捕快深深的吸口气,苍白的脸庞浮起一抹血色,森然道:“这是东瀛暗器。”

霎时间,众捕快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其时,东瀛商行与中原贸易颇为频繁,于是东瀛在京师派驻使节,处理相关事宜,当然也包括外事犯罪。随着北蒙冲突挑衅、西域阳奉阴违、南疆隔岸观火,当朝与东瀛的关系就显得很敏感,皇上非常重视,甚至会亲自过问。满朝文武都对这个烫手山芋避之不及,如果这案件事关东瀛人,追查起来只怕有诸多阻滞。

特别是老薛,眼角都开始爬上鱼尾纹了,老年得子,甚是宠溺;想着过了这个冬天就可以告老还乡,到时候拿着退休俸禄,颐养天年,享尽天伦之乐,岂不乐哉;因此整天求神拜佛,不要出什么差池。

老薛紧绷着老脸,猛然一拍股腿,双手叉腰,撑直腰板儿:“你这小子又在吹牛皮,地上捡块烂铁就当证物。依我看,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烟花街,两个男人喝多了几杯马尿,为一个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多了去……大家瞧,这一趟直缝靴的脚印不就是直通伶香楼嘛!”

老薛强行得出结论,同僚们叽叽聒聒,竟是难得一致的同心。

“说得对!”

“言之有理!”

“姜是老的辣!”

老薛甚是得意,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油光发亮,一手叉腰,一手遥指伶香楼,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走,我们去盘问一番!”

众捕快自然积极响应,个个摩拳擦掌,时刻准备大干一场。

有人冷笑道:“这些吃腿儿饭的,大约是下面镀金,格外傲娇,平时鼻孔朝天,连正眼儿都不瞧我们这些当差的一下,早就想挫一挫她们的威风了。”

又有人低声道:“听说伶香楼是严太师手下一个幕僚,叫什么冷于冰的,罩着呢。”

老薛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区区一间妓院。走,我们去会会他!”

于是,那群蛮牛般的捕快又闹哄哄的杀向歌舞升平的伶香楼,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溜溜的足迹。

小捕快却是寸步不移,面容素白肃穆,紧紧握着手中的*字飞镖,反咬着嘴唇,冷眼看着好一场闹剧。

老薛磨磨蹭蹭落后几步,等其他人先走,忽而转身压低嗓音道:“傻小子,还不走,你逞什么强!”

小捕快倔强的仰起头,任凭惨白的雪花飘落在他同样毫无血色的脸颊:“走错了方向,只会越走越远。”

“小子,你真以为我们都是老糊涂,你才是最糊涂的那个!给你找对了方向又如何,你能逮捕人家吗?姑且不论他们武功高强,也不论他们的东瀛人身份,你单单想一想,这条破烂街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天子脚下!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皇宫!能将这条破烂街清场不留一人,满朝文武百官,几人能有这能耐啊!这事,我们六扇门管不了啊……”

小捕快苦笑:“谢谢老薛指点……咳咳……”

“这种案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注定是个无头公案啊。这小子,和你爹一样倔脾气!明知道姓严的是内阁首辅,非要和人家作对……”

老薛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老朋友了,有点感伤,戛然打住,又不甘心的补充一句:“我看你早晚要吃亏!”

老薛摇摇头,连声叹息,脚步蹒跚的赶上大队伍。

狂风呼啸着卷起鹅毛般大片的雪花,背心那个威严肃穆的“捕”字在漫天雪花中竟然有几分模糊。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

那是父亲生前时常挂在嘴边的言辞。

小捕快仰首望天,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依稀看见他那不屈而寂寥的背影。

他也是一名捕头。

庚戌之乱后,兵部尚书丁汝夔革职查办,严嵩暗中指使灭门,他却偷偷放走丁汝夔的家眷,遂遭严嵩诬陷为反贼同伙,身陷牢狱。等皇上平反冤案之时,他早已惨死天牢,全身皮骨没有一处好的,十个手指齐根切断,好教他无法施展那威猛绝伦的拳法。

往事涌上心头,小捕快的泪花转了几转,终于强行忍住没流下来,像是自嘲般的微微咧嘴苦笑,不小心吸入一口寒气,即时胸口窒闷,剧烈咳嗽起来,直咳的嘴唇发紫,上气不接下气。

老毛病了。

萧萧冽风席卷着片片雪花,煞白煞白的,从暗灰的天空飘落到沉积的地面,天地间只有这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以及身上交缠的精铁长链。

就像病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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