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武早乙嫁入江南小筑,不久诞下男丁,次年又添一对双胞胎女婴,一家人其乐融融。
岂料好景不长,忽然有一天,有一个青楼女子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哭哭啼啼的。武早乙产后正在坐月子,闻讯便怒气冲冲的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婴,雇辆马车,要回东海娘家,上演一出离家出走的闹剧。
当她走到伏牛山的时候,车夫猛然一声呦喝,马车嘎吱嘎吱停下来。武早乙登时心底怒火熊熊燃烧起来——这个姓江的,满肚皮花花肠子,动作倒是利落,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接着她便听见车夫呵斥之声:“滚开!那里来的疯子,不长眼睛,老子的车也敢挡!”
原来驿道中间有个疯子在那里游荡,驿道不算宽敞,他一人霸占着路中间,马车便过不去。
车夫呵斥几句,那疯子置若罔闻,只是目光痴痴的看着远方,嘴里碎碎的念叨不止。
车夫愠怒,挥舞马鞭要甩他一鞭。他不闪不躲,随手一抓就抓住鞭末。车夫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扯回马鞭,那马鞭仿佛在他手掌中生根一般,纹丝不动。那疯子也不生气,依旧目光痴痴的,嘴里碎碎的。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武早乙好奇的掀起门帘,只见是一个蓬头散发、胡须冒尖的男子,锦衣华服,玉带缠腰,不似寻常人家,若不是疯疯癫癫,倒似一个风流贵公子。
这次听得清楚,原来他在念叨着:
“闺女,我的闺女……”
武早乙闻言为之心酸,岂料她掀起门帘,那疯男子眼尖,瞥见有个女婴儿,顿时眼睛放亮,二话不说就动手抢夺:
“妖女,还我的孩子!”
敢情是丢失孩子,一时失心疯了。
武早乙大叫倒霉,她绰号“幻剑姬”,武功也是一流,但一身武功都在剑上,此时双手分别捧着两个女婴儿,武功顿时大打折扣。
再加上那男子看起来疯疯癫癫,着实武功也不差,虽是赤手空拳,竟然以掌作刀,招式连绵,法度森严,俨然一派名家风范。
连番恶斗,那疯男子终于窥得武早乙一个破绽,从她怀中抢过一个婴儿,撒腿就跑。
武早乙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几个起落钻入树林,攸然失去踪影,婴儿就此被硬生生抢走,顿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在地,心中恼悔悲痛交织,哭成一个泪人。
等江来顺率领家丁追赶上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后来打听到白氏夫妇在伏牛山捡到一个女婴儿,江氏夫妇又惊又喜,连夜赶赴白云山,岂料结果还是一场空欢喜……
旧事重提,武早乙的眼角不禁又滚润起来。江来顺羞愧不安,又是一番自责劝慰。白慕华听了,唏嘘不已。云霓裳则暗地里狠狠的掐了一下相公的手臂,这家伙以前风流成性,这种事情只怕也没有少干。
就在这时,江家幸存的那个女婴儿,不明缘故的哇哇大哭起来,脸蛋憋的通红。不哭还好,她一哭,立马激起连锁反应,白家两个婴儿也相继开始啼哭起来。三个婴儿仿佛在比赛一般,一声比一声嘹亮,大厅中顿时乱成一团。
“影儿乖,影儿不哭,哦哦……”
武早乙轻轻摇晃着,可那女婴儿依旧啼哭不止,她忽然醒悟,哎呀一声:“敢情她是饿了,这一直赶路,也没顾得上喂她。”
“嫂子莫慌,请随我来。”
云霓裳笑盈盈道:“走,我们姐妹俩进内室去,一边喂奶,一边聊聊私己话……若是奶汁不足,妹妹还可以帮你一把呢。”
云霓裳是江湖儿女,性子率直,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说到最后一句,脸蛋莫名其妙的红了,连忙拉上武早乙,将三个哭闹的活宝恭送到房间去。
白慕华则将愁眉苦脸的江来顺重新请座,倒茶,两人打开话匣子。
“江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江来顺摇头叹气道:“愚兄在京师与铸铁坊洽谈生意,有一次受邀参加一场晚宴,列席的有严嵩的幕僚冷于冰、文武双科状元爷岳居正、铸铁坊大当家王尊、还有个刚升官爬上来的赵龙文……”
白慕华眼睛一亮,岳居正乃是李布衣的得意门生,裳儿常常赞他博学多才,现在果然当上文武双科状元,当真年轻有为,只是李布衣曾吩咐他不得提及师门,所以白慕华也不说破,点头道:
“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来江大哥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啊。”
“愚兄欣然赴约,席间又来了几个红妓,其中一个乃是京师名妓,叫王翠翘。”
“啊!”
白慕华左右看了看,确认夫人已经进了内室,忽地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
“那个王翠翘本来是秦淮名妓,后来才去的京师,小弟以前曾经花重金,成为她入幕之宾,那一晚风流滋味……啧啧,至今还念着呢。换了别个男人在场,只怕也是把持不住。”
说到最后,不禁舔舔嘴唇,回味无穷。
“那也未必,那状元爷与冷于冰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置满座宾客于不顾,真是痛快,愚兄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风骨铮铮的奇男子。冷于冰老脸挂不住,也当场退席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干柴烈火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江来顺也左右看了看,确认夫人已经进了内室,忽地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
“愚兄也是个俗人,早就听闻她的名声,那晚大家又多喝了几杯,头脑一热,便……那滋味当真啧啧!”
白慕华咂舌:“你们竟这般放纵?”
“唉,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岂料三个月后,王翠翘竟然挺着个大肚子找上门来,要么替她赎身,要么破财消灾。我知道自己一时风流闯大祸,连忙掏出一笔钱打发她走,只求勿要打扰夫人坐月子。但为时已晚,夫人已经知道了……唉,可怜我的闺女!”
白慕华屈指数了数:“当晚你们一共三个男子,除了你,还有铸铁坊的大当家,和那个姓赵的官儿,她为何偏偏找上你?”
江来顺道:“事后我打听了一下,王翠翘首先找上王尊。那时候王家刚添了一个男丁,王夫人难产而死,此时王翠翘找上门去,如果王尊愿意替她赎身,她便可以嫁入王家,鸠占鹊巢。”
白慕华冷笑:“哼,这女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好。”
“可她未曾料到,王尊在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对夫人却是用情至深,绝口不谈赎身之事,只用重金打发了她。”
“此人说也奇怪,夫人在世时,他时不时去烟花之地应酬,夫人去世后,大伙只道他从此无拘无束,他却再未踏足半步这些场所,连媒人婆上门都被他轰走,至今未续弦,就这样拉扯三个子女长大。”
白慕华击节赞叹:“又是一个真汉子,可惜小弟不认识,否则定要与他痛饮三大杯!看来这个王尊是个实在人,江大哥大可放心和他做生意。”
“最后王翠翘找上赵龙文,被纳为小妾,也算是有了归宿,否则愚兄良心难安啊。”江来顺怅然长叹,“以后再也不做这种荒唐事了。”
白慕华忽地邪笑起来:“你道她受了委屈,我看她暗中偷着乐呢。”
“哦,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这青楼卖笑行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她成名已久,着实年纪也不小,早晚要被新茶嫩芽取而代之,与其黯然落幕,不如急流勇退,找户殷实人家托付终身。寻常青楼女子捞一笔钱也就罢了,她却先后从你和王尊身上捞两大笔重金,再顺利嫁入官家,这般手段令人佩服啊!”
江来顺登时愣住,细细回想起当晚王翠翘的一颦一笑,长袖善舞,斡旋在一众纵情男女之间,看似孤立无援,实则暗中牢牢掌控着主动权,有意无意的将结果引导到这个方向,三男人的好色,四小妓的妒忌,尽在她的算计中,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那也亏得了赵龙文愿意纳她为小妾。”
白慕华又是邪笑:“江大哥此言差矣,你瞧赵龙文似乎吃亏了,其实他才是闷声发大财的那个呢!”
“哦,此话又怎么说?”
“王翠翘带着两笔重金嫁给他,他人财两得,还赠送肚子里面的一个便宜货,岂不快哉?再看,王翠翘与冷于冰关系匪浅,冷于冰又是严嵩的心腹,赵龙文娶了王翠翘,便是攀上严嵩这高枝,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一箭四雕,妙啊!”
白慕华剖释当中利害,入木三分,江来顺一时无话,沉默片刻,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累啊。”
白慕华笑道:“江大哥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可以到客房床上打个盹。”
江来顺笑骂:“你这家伙,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见你们这些同龄人,一个比一个贼精,压力大,心累。”
“旁人只看到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出身豪门,衣食无忧,羡慕不已,却不知道我们所承受的压力也是巨大。有的人没心没肺,终日沉沦于声色犬马,殊不知……”
白慕华接着道:“宿醉终有清醒时,温床亦有离开日。”
“对,就是这个。”
“我韶年就要背诵四书五经,束发就开始在店铺打杂,弱冠就跟着父亲跑生意,而立就独自扛起江家大旗。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唯恐一着不慎,断送祖传家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好想和那些没心没肺的家伙一样,天天醉生梦死算了。但是天一亮,我又马上爬起来,去账房,这个铺面亏钱了,那个码头赚钱了,这艘货船要维修,那个官员该打点……”
江来顺说到此处,一脸的苦笑。
白慕华道:“这些年,在江大哥你的打理下,江家生意蒸蒸日上,谁见了不大写一个服字。”
江来顺摇头:“不敢说蒸蒸日上,四平八稳吧,都是托了老祖宗的积福。做生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老祖宗传下来的底子再厚,也经受不住磨耗。”
“这些年我出去谈生意,谁见了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江家主,因此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少年老成,谁知和你们这些同龄人一比,实在是幼稚。”
他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越发令人唏嘘。
“我表面看起来朋友满天下,其实都是生意场的苟且,等那天我没有利用价值,保证这些人马上就拍屁股走开。这么多年,能谈心的朋友只有你一个。”
江来顺一口气将憋在心中多年的话说出来,舒服多了,说完又是一阵沉默,什么兴致都没了。白慕华也不打扰他,随手端起紫砂壶,续上一杯茶。
两人闲谈片刻,壶中的茶便慢慢去了大半,茶叶的味道充分泡出来,水温正当佳时。
江来顺这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样,缓缓端起来,使出“望闻问切”的品茶功夫。只见杯底几根茶叶黑不溜秋,一点也不起眼,但在山泉水冲泡之下,清绿莹莹,如翡翠融化一般;闻一下芳香扑鼻,顿时被吸引住;轻轻呷一口,初时入口苦涩带甜,又转甘凉,然后满口生香;三口喝完,细细品鉴,后甘悠长,当真回味无穷。
这茶虽然貌不惊人,但是一点也不输于朝廷贡茶。如此好茶,竟然兰居幽谷无人晓,实在令人扼腕叹惜。
江来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