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本来是一处不甚出名的山麓,先是沾一代宗师李布衣的光,备受武林瞩目,现在又托白云茶庄的福,添了不少人烟。
正是三月三日上巳节,白慕华和云霓裳夫妇,广邀武林少年英杰齐聚白云茶庄,踏青品茶,兼正式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专心打理茶庄生意……
昔日那幽雅静逸的白云山,今天变得熙熙攘攘。
如许良辰佳节,主人翁白慕华却有点心神不宁,低头反复擦拭着那柄形影不离的月弧剑,霜刃如雪,映照出他的脸容,凝重如山。
“已是未时,裳儿,你师傅这么晚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女主人云霓裳今天着实打扮一番,江湖儿女,自然少不了她的独门兵器水袖风衣,挽了个堕马髻,用荆钗簪住,格外娇艳。
“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难得了他,想必是上山摘春茶去了,晚点就来。”
见夫君仍然忧心忡忡,云霓裳又轻轻挽了他的手臂。
“慕华,你向来不大关心我师傅行踪,是不是……在担心大师兄吗?大师兄虽然最近几年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大好,但其实他本性不坏,决计不会加害我们一家人的。”
“哼,他的名声何止‘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这般邪魔人物,才出道几年,名头已经盖过天下第一凶人‘穷奇’,武林百载只怕算得上空前绝后。依他的行踪来看,目的地分明正是我们家,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他这番来势汹汹,只怕……”
他说得好端端,忽地在娇妻的脸蛋捏了一把,戏谑道:“当然,为夫便是拼了老命,也要守护我的女人,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动作猥琐,却是满身正气。
云霓裳登时满脸绯红,拍向他的魔爪,她动作快,白慕华缩手更快,拍不着,得意笑,所幸周遭没有外人,倒也未曾失礼。
她又好气又好笑,咬着贝齿,狠狠瞪他一眼,道:“没个正经……外头的宴席应该布置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莫要叫客人久等。”
新盖的房舍还在施工,初具规模,不能待客。只见筑墙高耸,飞檐压角,盖好之后必定是间豪华大宅,寻常百姓一辈子积蓄也未必能盖得起,而白云茶庄不过开张几年,足见利润丰厚。
小竹舍不甚宽敞,今日更是人满为患。恰天气放晴,宜户外游玩,遂在外头院子摆开几桌。众宾客都是武林人士,个个豪爽大气,干脆弃了座椅,三三两两,游逛闲聊,望着绵绵青山,品着美酒佳肴,恰似天庭之上王母娘娘开蟠桃会。
在场囊括不少武林中名头响亮的高手。
朝廷文武双科状元,裕王府侍讲侍读,岳居正。
红妆盟新任凤主玄清、“箫仙”玄仪和清心小道童。
香灯会虞占魁、合欢圣母、“琴魔”曲如意、“药王”夏仲景。
大同盟盟主米增、座下五行神君之一“柔水神君”荆柔水、灵枪门门主银枪叟。
少阳无花和尚。
东瀛浪人冷眉。
……
这样的特别日子,自然少不了江来顺和武早乙夫妇,携着一双儿女江远帆和江碧影登门。
其时,香灯会特立独行,不拘世俗礼法,大肆宣扬其“众生平等”的教义,又推崇“阴阳双修”的武学心法,被名门正派视为邪道异教,虽未至于水火不容,但是文辩武斗时有发生。今天难得正邪两道暂且搁置分歧,欢聚一堂,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一番美谈了。
唯有几个垂髫黄口未经世事,没有贫富概念,没有门户偏见。
小主人白如云当仁不让,自封孩子王,带着一群小鬼头,踩着铿锵有力的节拍,上蹿下跳,精力无限,摘摘花,踩踩草,忽而一个扑腾,惊起几只翩跹蝴蝶。
“嘻嘻……”
看到蝴蝶惊走,众童孩喜笑颜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眯成勾月,身上沾染几片草屑也浑不在意。
此情此景,若是见多识广之人,准会暗吃一惊,因为这些小鬼头无意间各自施展独门轻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像是在表演一般。细细数来有六人之多,分别是白家孩儿白如云和云挽霞、江家孩儿江远帆和江碧影、岳天赐、清心。
又有云霓裳、武早乙、玄仪三位温婉女子,搬些桌椅,取些糕点,一边照看这些顽劣的小家伙,一边聊些闺中私话,也是道不尽的悠闲。
那节拍又是从何而来?原来,香灯会“琴魔”曲如意情之所至,当即搬出一具黑泽透亮的佩琴,铮铮弹起来。这琴乃是仿制自东汉蔡邕的焦尾七弦琴,造型浑厚优美,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也非凡品。
只见他转轴拨弦,十指翻飞,正是一曲《高山流水》,开阔写意,大有伯牙得遇知音锺子期之乐。他奏得兴起,内息流转,琴弦铮然作响,真有名山雄峙、波涛浩荡之势。
琴声入耳,彷如真刀实剑袭来,众人体内真气不由自主的跟着节拍激扬起来,世间竟然有如许“化武入音”的法门,尽皆惊叹不已。
忽然,一股空灵的箫声徐徐响起,竟也是《高山流水》之曲。激扬的曲律,由那人箫声吹奏,竟然清雅婉转,如置身翠峰挺秀、涓流淙响之景。众人循声望去,乃是红妆盟小凤仙“箫仙”玄仪。
两人都精通音律,琴箫合奏,互相穿插应和,默契之处就像排练了千万次一般。两人仿佛并肩携手,遨游于山水之间,他高述胸中壮志,她便在一旁巧笑翩然……
待得琴箫俱歇,众人纷纷拍掌称好。琴魔箫仙相视而笑,互生好感。
两人年龄相差将近两旬,面容陌生,却觉得彼此仿佛已认识很久。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虽然以前也交往过好几个女子,当中不乏美艳娇娃,也不乏曲艺大手,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奇妙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惊异。
曲如意目光火辣,玄仪禁受不住,连忙垂下眼睑,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脸上红晕陡生,衬着似笑非笑的娇羞之态,更添迷人之色。
空余众童孩不辨雌雄,互相追踪打闹,清澈响亮的笑声在巍巍青山中荡漾,浑不知世间男女的宿命。
……
那边厢,虞占魁拉着白慕华,满脸惋惜,嘴里唠叨个不停:“白兄年纪轻轻就突破无形剑气境界,前途正当一片光明,就此退隐江湖,当真可惜。不如加盟我香灯会,小弟愿一力担保,奉你为护法。”
白慕华登时眸目放亮,又转瞬即逝,只余下淡然微笑:“我与妻儿隐居山林,种茶卖茶赚些银两,便很满足了。”
虞占魁见他还不心动,又道:“护法之位只是过渡,假以时日,长老甚至供奉之位也不在话下。”忽而神色肃穆,左右打量无人,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香灯会最近出了点变故,四位老供奉有三位离教出走,正当用人之际,实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哦,莫非虞兄便是那唯一留下的老供奉?”
虞占魁明知他是有意奉承,偏生心中听了舒服,笑道:“小弟何德何能,岂敢奢望当上老供奉,只不过在大天尊跟前跑腿打杂,说话还有点分量而已。”又朝那边努努嘴,“呐,那个骚婆娘才是老供奉,不过当着她的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这个老字。”
白慕华顺势望过去,只瞧得见背影,竟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惊诧未完,瞬间明白是那岁数不可测的合欢圣母。
虞占魁又继续磨破嘴皮子,卖力推销。白慕华自然是心动的,却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退隐江湖本非他所愿,当中缘由不足与外人道也,目光落在娇妻和一对儿女身上,越发坚定了。
虞占魁还想游说,被江来顺横刀夺爱。江来顺拽着白慕华,端着酒壶酒杯,四处游走,八面玲珑,尽显商贾本色。
他第一个自然是找上裕王府的岳居正。
岳居正尚未婚娶,远远看着他收养的遗孤岳天赐,满脸慈爱。
岳天赐平时抑郁自闭,除了风不平和薛自醒之外,不喜与其他同龄童孩一起玩耍,今日却和红妆盟的清心小道童一见如故。两人年纪相若,都是孤儿,又比其他童鞋略略大了几岁,所以谈得来,互相闲聊些京师和玉华山的趣事。
自从他爹娘遭遇飞来横祸之后,很少看见他这么舒心的笑容,若是清心能这样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想到便做,岳居正当即向玄清师太提出请求:“在下和清心小道童颇合眼缘,想收她为门生,不知道玄清凤主意下如何?”
翰林院庶吉士本是虚衔,然而岳居正这些年崭露头角,时有真知灼见震惊四座,深受嘉靖帝赏识,有时候甚至直接参与朝廷议政。
裕王侍讲侍读,顾名思义,乃裕王的授业恩师,主要教辅品德文武。太子朱载壡驾薨之后,虽然嘉靖帝迟迟未予册立,但裕王朱载垕以次序当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清心若是成为岳太傅的门生,与裕王同出一门,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也是红妆盟的福气。
玄清略作沉思,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难得岳施主慧眼相中清心,这是她的造化。”
岳居正看出她的迟疑,拱手致谢:“清心既是在下门生,也是红妆盟的弟子,会时常回来探望玄清凤主。”
玄清喜出望外:“如此甚好,拙徒生性顽劣,还望岳施主多多管教。”
终于给岳天赐找了个小玩伴,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岳居正心感宽慰,笑逐颜开,回头便遇见江来顺谄媚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露出两排齐齐整整的牙齿。
“岳太傅,好久不见,昔日京师夜宴匆匆一别,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重逢。”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京师夜宴,岳居正就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连轴浮起计先生、朱姬、东瀛杀手、岳天赐爹娘、老薛、风不平……
心中隐隐刺痛。
更令他屈心抑志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两个东瀛杀手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露过脸,幕后主谋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究竟是严党还是阉党,或者是东瀛人自己所为?
岳居正已然磨平棱角,为人处世不再锋芒毕露,不待白慕华介绍,便也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拱手回礼:“江老板好,今日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太傅这种虚名不提也罢。江南小筑的生意,这些年是越来越好了。”
江来顺最近几年成功运作两大商业手笔,一是与京师王家“铸刀坊”紧密合作,二是大力扶持白云茶庄。想当初,他顶住整个家族无数的质疑,力排众议,斥巨资投资白云茶庄,如今看着硕果累累,顿觉扬眉吐气。
登高远眺,只见青郁连绵的大小茶园,无一不是白云茶庄的产业,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茶叶从这里出发,通过江南小筑的漕运,卖遍大江南北;味道清甜,价格亲民,深受百姓喜爱,精心打造的一款精粹茶叶品牌,甚至成功打入上流贵族的圈子。可以想象关东藏刀山庄的脸色,比包公还黑。
江来顺笑得更加欢了,比花儿还灿烂:“侥幸,侥幸,都是托严阁老的福。”
岳居正冷笑:“可是,江公子托严阁老向皇上进贡一个小丫头,皇后知道了,有些不高兴呢。”
江来顺登时窒住,眼珠子骨碌碌打转,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是上次给犬子摆寿宴,请了个耍杂戏班。我见班主女儿聪明伶俐,滚缸喷火翻筋斗,样样精通,模样儿又出落得水灵,便寻思着献给皇上解闷。班主万般不情愿,我便把整个戏班都买下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皇后本来是要直接将她打入冷宫,皇上见怜她年幼,转赐给黄锦黄公公作干女儿,也算有个好着落,不至于这辈子就这样毁了。”
说到最后,岳居正目光逼视,仿佛要看穿他的心窍。
江来顺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心底打过无数盘算,一时之间也算不清这笔投资盈亏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