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正堂。
丫鬟婉儿,衣冠整齐的跪在白慕华夫妇面前,容颜憔悴,想来定是一夜无眠。
莺儿垂手站立一旁,心中滋味杂陈。上次她和阿松被逮住,也是一样的场景,只是这次和婉儿互换位置,感同身受。哼!婉儿那丫头整天扮清高,尾巴都翘上天去了,却原来和自己一样货色。而令她高兴不起来的是,那个将她们两个纯真女孩子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小白脸,竟然是潜伏在白云茶庄的万恶贼。
白如云和云挽霞悄悄的躲在侧门偷听。虽然爹爹安排他们俩去晨练,但是白如云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家伙,岂有安分守己的时候?而云挽霞唯哥哥马首是瞻,自然也跟着来了。
白慕华脸色肃穆:“婉儿,你走吧,去老笔头那里结算一下工钱,再多领点盘缠,自谋出路去吧。”
老笔头是茶庄的账房先生,兢兢业业的干了好些年,婉儿是他介绍的同村小姑娘。婉儿原本叫金碗儿,夫人觉得俗气,遂替她取谐音,改名婉儿。
婉儿“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老爷……奴婢知错了……你不要赶我走……呜呜……”
云霓裳颦起柳眉,慈爱中夹杂着惋惜:“相公,婉儿这次是做错了,但也不至于逐出家门。浪蝶那厮生性狡猾,最会哄女孩子欢心,多少老江湖都上当,何况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算了,现在内奸也铲除,念在她尚有护主之心,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这件事倒不是针对她,茶庄里面的大部分人都要遣散。从浪蝶透露的消息,接下来的日子茶庄不会太平,我准备将大家遣散,一来清理嫌疑人,二来大家也好避一避风头。”
“区区一群小毛贼,怕他们作甚?”云霓裳嗤嗤冷笑,傲然扬起头颅,一股武林儿女的英气油然而生,“尽管放马过来,本姑娘倒要看看那老头子到底想抢什么宝贝!”
“也不知怎会有那无稽传言,我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白慕华皱眉,“还记得么,前些日子,米盟主和柔水神君来访,邀请我们茶庄资助大同盟,被我一口回绝。他们前脚刚走,那老头子后脚便来,那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原来米增的气度如此狭小,倒是我高看他了。”云霓裳俏颜蕴怒,“那老头子我们认识的,武功平平,怕啥。便是大同盟五行神君一起上,我们也未必弱了。”
“那老头子自然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但是他敢来,自然是算计过,有几分把握的。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想来还是将大家暂时遣散比较好。”白慕华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还记得之前少阳寺求实方丈和真武派问虚掌门突然联袂来访么?”
云霓裳点头:“当然记得。虽然我们已经闭门谢客,但两位前辈实在名头太盛,我们不得不开门接待。那次闲聊半天,也没有谈什么实质东西啊。”
白慕华冷笑:“说来也巧,两位前辈走后不久,山下城镇就开了一家素食馆。”
“是少阳寺开的?”
白慕华摇头:“我暗中查过,幕后东家很神秘,听说是个道士。”
云霓裳觉得好笑,咧开嘴,露出贝齿。
“接着,素食馆对面又开了一家羊肉馆,幕后东家也很神秘,听说是个出家人。”
云霓裳的笑容逐渐凝固,最终僵化,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虽然不怕,但是刀剑无眼,万一庄里的妇孺老少有个闪失,岂不是连累人家。”
“还有,我让平时送米盐的伙计给李前辈捎信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来?”
“我师傅正在闭关呢。前些时日南疆不太平,木老怪在安顺饭笼屯堡摆阵,点名挑战中原武林,中原五大门派都去赴会。我师傅听说那家伙好生了得,就去会一会他,回家以后就直接闭关了。”
安顺是“黔之腹,滇之喉”,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南疆地理偏僻,民风彪悍,不服朝廷管辖,时常挑衅滋事。木老怪是南疆九族大祭司,德高望重,一身蛊毒功夫诡秘莫测,与中原武学截然不同。
李布衣悟出无形剑气,早已跃跃欲试找人比剑,平时自恃身份,总不能平白无故的挑战他人,这次明显是直奔木老怪而去。她口中轻描淡写的“会一会”,想来必定是一场武林绝顶高手间精彩绝伦的巅峰对决,白慕华虽然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是学武之人,不禁心向往之。
“老爷,夫人,奴婢也不走!”莺儿倒也有几分骨气,与婉儿并肩跪下,“如果都走了,谁来伺候你们?就让奴婢留下来吧。”
“傻丫头,恶人来了,你们不怕?”
“不怕!”
“也罢,你们就留下来吧。”
云霓裳扶起两个俏丫鬟。
接着,白慕华掉转脸颊,对着侧门呦喝:“好了,两个小鬼头听够了,还不去练功,小心我揍你们!”
只听见哇啦啦的一阵脚步声,两个小鬼头被吓跑了。
随即,白慕华吩咐下去,风声传闻最近有贼人来袭,但凡新来的工仔一律遣散,其他人暂时回避。而被遣散的人,除了结算工钱之外,均额外补偿一笔遣散费。
听庄主这么一说,登时要走的便有一大半,只有一小半人,因感激白家知遇之恩,都不愿走,说愿随庄主、夫人共生死,不管怎么劝也不听,都是跟随多年的老茶农,种茶的好手或者制茶的高手。
老笔头假意推辞,已经提前收拾好行囊,连账房里面稍微值点钱的字画也悄悄顺手牵羊了。
其时,关东藏刀山庄的出品乃是团茶,制法是采、拣芽、蒸、榨、研、造、过黄等七道工序。但是,白慕华借鉴了李布衣的秘法,推陈出新,大胆的将“蒸青法”改为“炒青法”,这种制法出来的茶叶称之为散茶。从此,白云茶庄的名号一炮打响。
炒青极其讲究火候。火力过高,茶叶易出现焦边、爆点,产生焦味,有损品质。火力过低,茶叶容易出现红梗,茶汤发红,也会影响品质。因此,一般都是那几个老茶农亲自操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时之间,全庄一百多人便散得七七八八,以往人来人往的茶庄顿时冷清下来,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尤其少了大铁铲在大铁锅里面爆炒的声响,平日有些厌烦,此时竟有点怀念了。
云挽霞不谙世事,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忽然都走了,紧紧的偎依在娘亲怀里,唯恐一松手,娘亲也会走了。
天穹在上,原本艳阳当空,转眼间狂风骤起,乌云密布。天气变换之快,却是江南独有的特性。低沉的乌云自远方掩杀过来,空气异常沉闷,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秋意渐浓,花丛中有两株稚菊,攀在一根枯花杆上,正向夕阳羞涩地打开黄苞儿,给坠阳的寂寞增添几分勇劲的活力。然而满园花丛仅开了两株,看来可偏偏真的无独有偶,要是多增几株,或者甚至满园尽是菊,则该多好啊。
可就在那一刹间,一股狂风打着转儿过来,卷起墙角里那堆沾满灰尘的枯叶,露出那怪蟒起伏的树根,狰狞怪张的树干在狂风中巍然不动,白慕华的目光落在树根上,渐渐陷入沉思。
“树欲静而风不止,到底是树招来了风,还是风盯上了树?可笑我白慕华一生漂泊,却尚不知自己的根在何处。”
云霓裳挽着霞儿的手,静静地依偎在夫君肩膀,接过话头,笑吟吟说道:“家在哪里,根就在哪里……”
白慕华长长吁了一口气,自沉思中解脱出来,面色稍稍缓和些,点头道:“娘子说的是,大不了这些身外物都不要,只要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就够了。我们今晚收拾细软,明天一大早就上山去投靠你师傅。”
因走的匆忙,工场里面一片狼藉,甚至还有一簸箕已经精细拣好、准备下锅的嫩叶,那一抹青油油的光泽,直透心底。
白慕华捻起一片茶叶儿,脸上腾起几缕忧伤,叹道:“可惜这支茶了,明日失了那股新鲜劲儿,便成下等货了。”
他信手将那片茶叶儿扬空撒起:“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去吧。”
他用了暗劲,茶叶儿笔直一飞冲天,直至那股劲道消了,方才缓缓飘落。夕阳下,只见一片映着橘红色光斑的叶儿,正在微风中轻摇曼舞。
云霓裳忽然松开霞儿的手,脚尖点地,宽袖飘飘,疾风似的去接住那片叶儿,恰好便夹于右手中食指之间。霞儿仰起头,看见娘亲飘起来,就像仙女一般,大喜拍掌。
“长袖善舞,好轻功!”白慕华纵声大笑。
云霓裳收敛风姿,徐徐落地,听了他的言辞,顺势歪入其怀,嫣然含笑,夕阳照在她脸上,益加泛红,真个万花羞落。
白慕华将美人儿搂在怀里,张口欲吻,云霓裳趁时将那片茶叶儿塞入他口里:“趁着这股新鲜劲儿吃了,不要浪费。”
白慕华微微一笑,突地扭头,一束青绿色的魅影脱口弹出,笔直朝墙角射去,不歪不斜的插在那棵树上,刹那全片没入。
云霓裳呆僵得合不拢口:“老爷的内功修为又精进不少,倒是我退步了。”
便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似开春惊雷轰开天地。
“爹,娘!”
一个小男孩,到底是自天上飞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霍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汗流浃背,连衣衫都沾在一起。他又跳又叫,双眼忽闪忽闪的,望着爹娘亲密相拥,只将二人羞得连忙弹开。
“云儿,什么事?”
“门口出事了!”
云霓裳与白慕华对视一眼。
白慕华扬眉道:“哼,总算来了么,走,我们出去看看。”
夫妇俩人各自拽着孩儿,大踏步向茶庄门口走去,俩人同是武林中的一流上乘高手,大门口转眼即至,只见门口熙熙攘攘的聚拢了不少人,定睛细看,却全是自己人,不知为什么,这些离去的丫鬟工仔竟然陆陆续续的都往回跑。
“你们怎么都跑回来了?”白慕华愕异地问,再细看,其中有些人还眼肿脸青,嘴鼻流血,有的连衣服也撕烂了,不禁皱皱眉,“你们与人打架了?”
老笔头哭丧着脸:“庄主,山下有人守着,不让我们走,将我们都赶回来。而且不论男女老少,全要搜身,三下五去二,把我们的银两全抢去了。”他最心疼的是那几幅刚得手的字画,在怀里还没有捂暖呢。
“哦!什么人不让你们走的?是大同盟么?”
朱蛮衣衫破烂,挽起袖子:“庄主,我们不知道。小的不服,便跟他们理论,可是他们二话不说便动手,龟蛋儿三个打一个,老子吃了好几拳,奶奶个熊……”
老笔头瘦巴巴的,被岁月风干了,因识字会记账,颇受大家尊敬,平时除了爱贪小便宜和老盯着丫鬟们的部位看,还算举止得体,上次介绍同村的婉儿进来当丫鬟,夫人很满意,最近又介绍他的远方亲戚朱蛮进来当工仔。
朱蛮才来不到两个月,五短身材,黑黑壮壮,平时只管闷头干活,毫不惹眼,属于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那种,说起话来却甚是粗俗,夫人不喜欢,颦起秀眉。
这真是白云茶庄的奇耻大辱。白云茶庄虽然不是什么武林圣地,他夫妻俩也已经退隐江湖,但是武林中人也会给几分薄面。现在这伙强人,不但不顾武林规矩,更不将白云茶庄放在眼里,肆意在附近拦设关卡,行凶伤人。
“对了,庄主,他们还叫我们将这件东西送回来。”
白慕华皱起眉头:“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众人散开,露出中间空地上的一件东西,竟然是一具男尸,被剥个精光,上面随便盖了一件衣裳,确实是茶庄工仔的服饰,面目清秀,只是人死了,长得再俊俏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婉儿和莺儿这两个丫鬟也是好奇心撑肥了胆子,竟然敢挤上前来,才看了那具男尸一眼,齐刷刷的脸色大变:“是阿松!”
白慕华顿时脸色铁青,疾走两步,一下子掀开衣裳。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只见阿松的裤裆血迹斑斑,半截家伙不见了。云霓裳赶紧拉开两个小鬼头,婉儿和莺儿也是掩着脸,落荒而逃。白慕华嘿嘿冷笑,那是他恼怒阿松对夫人出言不逊,一剑把他阉割了。
阿松,也就是浪蝶,尸体上并没有明显伤口和血迹。白慕华细细的全身上下捏了捏,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浪蝶的脚踝有淤青,胸口骨骼尽碎。
他昨晚才和这个淫贼交过手,轻功还算上道,一般武林人士摸不着他的衣角。这次遇上高手了,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被人一把扣住脚踝,生生扯落地下,然后一掌活活震碎胸膛。此人出手之快准,掌劲之雄浑,心肠之狠毒,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大同盟什么时候有了这般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