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白如云眼前人影晃动,顿时惊愣,悟襄子终于登顶了!
琴声停歇,天地寂寥。
悟襄子好不容易爬上青石台,老汗淋漓,登即撩起道袍,一屁股就地坐下:“呼呼,累死老夫了。”骤眼看见那只体积庞巨的吊睛白额虎,顿时吓了一跳,动都不敢动。
大王却无心理会他,懒洋洋的趴在地上。
曲如意盘膝而坐:“崆峒派掌派真人莅临,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可惜此处无酒,否则当与你大喝三杯。”
“香灯会琴魔,果然名不虚传。”
“悟襄子真人拳剑双绝,在下久仰大名。”
悟襄子也曾练过铁琵琶,乃是实打实的功夫,但琴魔弹奏瑶琴,纯粹以音律扰乱对方心神,让其身不由己听任摆布,这种神技当真闻所未闻,虽是正邪敌对,也不禁对他暗生钦佩之意。
却不知曲如意更是佩服。他一时自负只身赴敌,没想到悟襄子如此厉害,暗中侥幸若不是这几个月内功大有进展,今日这番恶战,多半要一败涂地。
“此处甚是偏僻,道长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也不是什么本事,路上见到几个叫化子,指点一下方向而已。”
曲如意颔首微笑:“原来是丐帮,怪不得。”
悟襄子以手扇风,斜眼俯瞰,瞥见不远处有间茅屋,溪水环抱,如世外桃源般:“那就是夏药王那缩头乌龟的老巢?”
“听闻道长醉心茶道,想必药王已经烧好茶,何不一起下去喝杯?”
“哈哈哈,那家伙浑身是药,他泡的茶不喝也罢。”
两人隔空恶斗一番,此刻近在咫尺,却聊起家常来,看似客套,其实形势万分险恶。
曲如意寻思:正义联盟讨伐香灯会,他无法支援,心中有愧;既然崆峒派送上门来,反正又不是红妆盟,何不趁此机会,先灭掉一个门派,挫一挫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锐气。
悟襄子则想:香灯会实力雄厚,护法级别的小魔头,琴魔和药王已经如此难缠,听闻浪人和妙僧也不是省油的灯,那长老级别的大魔头岂不是更加厉害,更不消说供奉级别的老妖怪?待到浴佛节当日,群魔齐聚,正义联盟势必陷入苦战啊!不如趁此机会,先杀掉一个琴魔,好削弱魔教实力。
殊不知是他高估香灯会了,琴魔另有际遇,武功突飞猛进,已经远超护法,直追长老。
此时,悟襄子与曲如意两人全身真气已经耗尽,所剩无几,正当虚弱。
若是曲如意示意白如云、虎妞、大王动手,悟襄子必定丧命于此。
但青石台下面,崆峒派众弟子虎视眈眈,一拥而上,立即将己方三人一虎乱刃分尸。
打斗之声势必惊动药王、箫仙,杀将出来,则崆峒派上下精英尽殆矣。
可是乱战之中,又如何能保证非儿的安全?
两人都是老江湖,心中俱是一般心思,飞快将当前形势剖析清楚,不愿两败俱伤,但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出全身而退的法子。
两个小鬼头沉醉在温馨甜蜜中,哪里晓得众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琴声停歇已久,崆峒派众弟子纷纷醒悟过来,犹如敌军突然攻城,城内士兵正在安享太平,乍听到号角轰鸣,急忙披衣穿裤,准备迎战。那份狼狈,就和他们一样。不一会儿,已将衣裤尽皆穿上,穿得歪歪斜斜,就像三岁小孩一般,速度倒是极快。
白如云又是好笑,忽然想到胸膛还靠着一位如花似玉的野丫头,该告诉她已经没事了,还是让她继续靠着?内心很是矛盾,倘若告诉她,自己便感觉不到这份温馨了;倘若不告诉她,二人这般靠在一起,那该到什么时候?
虎妞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白如云:“他们怎样了?”
“没事了。”
他故意不说让她放开自己,她似乎也没有放开的意思,还是埋头躲在他怀抱。白如云心里实是欢喜的很。
曲如意突然干咳一声,邪邪笑道:“小子,你倒是抱上瘾啦。虎妞呢,遇到这般少年公子,一颗芳心便随着人家去,很快连你爹爹也不要了。”
白如云顿时脸颊通红,急忙放手,此刻已没有美人在怀,刚才那份甜蜜还留有余味。
虎妞转身,扯出塞住耳洞的布条:“呸呸呸,就会取笑人,不理你了。”说罢,抱紧大王,羞得想将头埋入老虎鬓毛里面。
大王抬眼见是她,低吼一声,又懒洋洋的趴在地上,享受她的抚摸。
曲如意大笑出声,随手拨拉几下琴弦。
悟襄子登时心眼都吊起来,但闻琴声清越,丝毫不蕴含内劲,知道琴魔也无伤人意,抬起眼皮,打量两个小鬼头一眼。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这位是犬儿,那位是药王的千金。”
曲如意将白如云的身份含糊带过,毕竟,白云茶庄灭门惨案的遗孤,这种身份还是少说为妙。
琴魔箫仙膝下有个儿子,夏药王膝下则有个女儿,两小青梅竹马,悟襄子早有听闻,明知故问就是为了确认那野丫头的身份,登时眼睛放亮,直溜溜的盯着她,黑邃的瞳孔精光四射。
分明是个糟老头子,目光中蕴含的威势却凌厉之至,虎妞感觉全身发凉,吓得又想躲入白如云怀里。
“小丫头,痒粉可有解药?”
虎妞摇摇头:“没有呢,不要挠它,过两天就好。”
“哼!小丫头最好不要骗我,老夫好歹也读过几本医书,书上总有止痒的药方吧?”
“让我想一想……”虎妞眨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子,真的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拍手道,“有了,八仙止痒汤!用荆芥、防风、蝉衣、巴豆、徐长卿、马齿苋、白蒺藜、车前子各十克,以水煎服,三碗水烧成一碗,喝完便可以止痒。”
她满脸人畜无害的表情,说得煞有介事。白如云赶紧垂下头,唯恐叫老头子看见他偷笑。八仙止痒汤的名号多半是她随口杜撰的,其中七味药材固然有止痒功效,唯独巴豆是多余的,辛热有大毒,反而会导致腹泻。
悟襄子其实对医理略通皮毛,大致记得荆芥、防风的药性,猜想小丫头果然没有骗人,赶紧把后面几味药材都记下来,出谷之后便立即去抓药。
事不宜迟,悟襄子伸了一个懒腰:“唠叨多时,既然夏药王不想见客,那老夫就先告辞了。下次浴佛节,梵净山,大伙见面再好好叙旧。”
曲如意摇头:“可惜在下无暇分身,恐怕要失约了。”
“啊,你不来?”悟襄子眯着眼睛,脑子又飞快盘算起来,隐约猜到几分缘由,敌意也减轻几分,“琴魔箫仙,伉俪情深,不插手江湖纷争也是好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掌派真人,慢走不送。”
他素手轻轻弹起琴弦,这次是真的弹琴,不含半分杀机,琴声袅袅,明朗坦荡,大有送别之意。乃是唐朝王维的《阳关三叠》。
悟襄子受用,爽朗大笑几声,忽然转身跳下青石台。
白如云大吃一惊,疾走两步追到石崖边缘,只见他施展《玄鹤身法》,双臂张开,衣袖飘飘,当真如仙鹤亮翅一般,甚是夺人眼目;双足轻点,在石壁缝隙间游走,身形平稳轻盈。白如云练过轻功,晓得其中厉害。
曲如意心中钦佩,悟襄子固然有卖弄之嫌,但他只休息一小会,恢复些许功力,便有如此造诣,终究姜是老的辣,自己便不如他。
其实悟襄子心中憋屈得紧,真刀实剑动起手来,他自然不惧,可这番交手,先是药王稀奇古怪的陷阱,然后是琴魔虚无缥缈的琴音,自己一身实打实的功夫毫无用武之地,实在窝囊。待浴佛节那日,天下英雄齐聚梵净山,誓要好好打一架!
接着,虎妞骑虎而下,白如云也想骑,被大王凶凶的吼回去,只好走石阶。眼见级级石阶,脚印清晰可见,裂纹如蜘蛛网,如同被铁锤砸过一遍,又是咋舌不已。
夏药王却迈着内八腿迎头攀上,手里珍而重之的捧着什么宝贝,登上青石台,左右张望:“那老杂毛呢,走了?”
这家伙若是早片刻赶来,也许就能拿下崆峒派。
曲如意瞪他一眼,没好气:“不走还等你请吃饭?”
“请吃饭不成,请喝酒倒是可以。”
说着,夏药王当真变戏法般,掏出一个长嘴高壶,两个敦实酒盅,俱是玛瑙打磨成套,手工精巧,是他最心爱的器皿,今日竟然拿出来分享。
“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
夏药王却没有心情和他斗嘴,大咧咧的在他身旁坐下:“就你贫嘴,喝不喝?”
他提起壶柄,给两个酒盅斟满,澄清的酒液从那弯溜的长嘴倒出来,整个青石台芬香四溢。
“喝!真小气,这么小壶,刚勾起老子的酒虫就没啦!”曲如意深深的吸一口,满鼻孔都塞满酒香,顿时惊喜,“猴儿酿?”
猴儿酿,据传是山中诸猴采百果藏于树洞,始为贮藏越冬粮食,但若当季不缺,猴儿们便会忘记曾储藏过一洞百果,而后逐渐发酵,酿成一洞百果酒。此类野酿,实属机缘巧合,千金不换。猴儿未必当真会酿酒,这瓶猴儿酿乃是夏药王模仿猴儿所酿,也是十分罕贵。
两人二话不说,先大喝三杯,衣袖抹了抹嘴角,相视而笑。
“还记得第一次喝酒吗,你号称香灯会第一酒缸,结果还不是被我放倒,哈哈哈。”
“那次不算,你肯定是偷偷嗑了醒酒药!”
“哪里有,凭真本事的好不!”
……
两人胡侃得越发起劲,开始口无遮拦的互相揭短,自然提起曲如意和黑寡妇的风流韵事,若是温仪在此,怕又要吃她一顿粉拳;最终喝得几分酣醉,脸颊泛红,互相勾肩搭背。
“咱们哥俩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这次不喝,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什么意思?”
曲如意打个饱嗝,嘴里醉醺醺的喷着酒气。
“过几天,我就要收拾行囊出门。这次正义联盟讨伐香灯会,来势汹汹,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悟襄子的实力刚才你也看到了……”夏药王深深吸一口气,“比悟襄子厉害的人物比比皆是,这一战,我未必能活下来。”
曲如意皱眉,沉默不语。
香灯会守望相助,教会兄弟姐妹便如家人一般。这次香灯会有难,教会上下信徒,无论身在何处,誓必慷慨赴战,以死殉教。他两难舍弃也就罢了,若是劝夏药王独善其身,反倒叫他看不起。
“离浴佛节尚早,不必急着出门吧。”
夏药王仰头将杯中酒一喝而尽,手指把玩着酒盅,望向远方山谷出口,眼角竟然有点酸涩:“我想带虎妞去找她娘。她纵然有千般不是,终究是虎妞的亲娘,一定会好好照顾虎妞的。”
“倘若她还有半分情义,这么多年,怎么不回来探望一下你们父女俩?”曲如意忽然愤慨起来,“我看她是被那个姓米的洗脑了,投身大同盟,整天幻想着什么‘天下大同’的狗屁玩意儿,说来说去,不就是想造反当皇帝嘛!”
“米增此人有鸿鹄之志,真心想有一番作为,倒也未必是贪图皇位。只是虎妞她娘……一个弱女子,掺和这些大老爷们的事情干什么,唉。”
“女人就是麻烦!药王,你在梵净山若是见到黑寡妇,帮我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辜负她了。”
“没问题!老曲,如果我真的回不来,帮我照顾虎妞。”
“好!如果我们夫妇有什么事,你也要帮我们照顾非儿。”
“一言为定!非儿的离魂症,我虽然目前没有头绪,但是只要我妙手药王还有一口气在,必定竭尽所能,将他医好!”
曲如意心中又酸楚又感动,连妙手药王都没有头绪的病症,天底下能医治的人寥寥无几。
夏药王忽然清醒几分,脸色凝重:“这些日子,我仔细思索过,非儿的病症根由是枯荣手的枯槁死气,少林寺《易筋经》《洗髓经》罡正纯阳,或许可以抑制它。只是……”
只是什么,不消夏药王明说,曲如意也心中明白,只是正邪不两立,少林和香灯会正在交战,怎么可能将镇寺宝典传授给魔教后人?
两人吹着过山风,看着茅屋溪流,又喝几杯闷酒,那猴儿酿入口甘甜,后劲十足,不久就红到脖子,就像熟透的苹果;再将壶底反转,倾尽最后几滴,同时东倒西歪的倒下,酒量不相伯仲;只是醉酒之后,手脚交缠抱在一起,姿势暧昧,事后被温仪和三个小鬼头嘲笑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