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夏药王果然带着虎妞告辞。
两人的行囊都塞得满满。夏药王的背囊中其实多数是瓶瓶罐罐,衣物反而不多。虎妞则穿的戴的、腌鱼腊肉乱七八糟什么都想带,恨不得连厨房那耳铁锅也背上。
临别之时,夏药王和曲如意深情拥抱,两个大男人竟然流泪,又被嘲笑一番,却也无所谓了。虎妞和温仪拥抱完,又和大王拥抱,摸着它的头叮嘱要乖乖的,大王低低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白如云也想和她拥抱,终究没有勇气。
“虎妞……”
虎妞忽然脸蛋绯红:“人家有名字的,叫夏语冰,记住了。”
白如云顿时满心喜悦:“这名字真好听。”
虎妞遂和白如云、曲非一一握手辞别,笑容绽放,对谷外的世界充满好奇。
她不知道父亲这趟出门乃是赴死。
父女俩背着沉重的行囊,并肩走出药王谷。大王一直默默跟在虎妞背后,走了很远很远,终于被她赶走。白如云爬上青石台,痴痴的目送他们的背影越走越小,终不可见,忽觉得十分难受,仿佛身体有一部分跟着那个野丫头走了。
少了虎妞天真无邪的笑声,药王谷的日子忽然变得乏味。
白如云只管埋头练功,埋头看书,化难受为动力;诸般医理,心里越发明白,也算是因祸得福;试着按照《临证实录》上面记载的方子捣鼓辟邪丹和冷凝膏,那是第一次见面虎妞给他敷的药,竟然像模像样。
曲非再也没有发过病。有一晚雷电交加,曲氏夫妇担心死了,彻夜陪着儿子,曲非蜷在被窝里发抖,只是发抖。自从那晚离魂症发作,曲非便很少与白如云说话,偶尔目光接触,又迅速转移视线,终究心中有芥蒂,白如云寻思着如何打破僵局。
后来,大王来过茅屋找虎妞,白如云用好肉招待,它没有吃。
唯一不变的,便只有鹣鲽情深的琴魔箫仙,瑟调琴弄,好生羡煞旁人。
夏药王临走之前,将进出谷口陷阱的路线图告诉曲如意。曲如意便负责出谷采购日常用品,也带回江湖上的消息。天大地大,夏药王父女俩一走,从此渺无音讯。白如云期盼能听到虎妞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是人海茫茫,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激起涟漪?
消息传闻,正义联盟大小门派已经陆续上道,沿途不时与香灯会起点小冲突,多数时候都是香灯会吃亏,防线逐渐收缩,群雄则向梵净山步步围逼,大有关门打狗之势。
江湖的腥风血雨,似乎与这偏僻的世外桃源毫无瓜葛。四人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白如云有一种错觉,自己将在这个山谷里孤老终生,无聊至死。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阳光很好,和无数平凡的日子一样。
曲如意昨日循例出谷,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当晚就赶回家,这次不知道被什么事情耽搁,彻夜未归,温仪也未在意。
白如云这一觉睡的香酣,太阳晒到屁股才乍然惊醒,头脑还有点昏胀。
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检查门栓,他总疑心曲非半夜离魂症发作,摸进房间乱翻东西,遂故意不反锁,在门栓悄悄捆了一根头发。
头发果然断了,和前几次一样,但那淡淡的宁神香味没有出现。他如今已非吴下阿蒙,总疑心那宁神香味乃是迷香,闻起来似极了夏药王的得意出品“酥清风”……
忽然,厨房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呛呛响声。莫非虎妞回来了?循例都是他负责煮早餐的,今日如此懒散,多半又要被她责罚洗碗,却是心甘情愿;睁着惺忪的睡眼,兴冲冲跑进厨房,抬眼就瞥见一个光溜溜的小光头,步伐顿时收住。
“阿非,早上好,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早上好,早餐弄好了。”
只见桌子上摆着馒头、稀饭和鸡蛋,甚是简单。
白如云打了一碗稀饭,不经意的问道:“你刚才进我房间来着?”
曲非慌忙低下头,就像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子:“嗯,我看你睡得香,便没有叫醒你。”
说罢,匆匆洗好碗筷,转身想要逃,被白如云堵个正着。
“对了,我练习《如意幻魔手》总是有点阻滞,你对心法倒背如流,那几处地方待会向你请教一下?”
“我爹爹不让我随便和其他人讨论心法。”
“我也算‘其他人’么,曲伯父不在家,就依仗你了。”
“嗯。”曲非低低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忽然,一声猛虎咆哮,宛如暮鼓晨钟,蓦然撕裂山谷的宁静,惊起几只飞鸟。
骤闻虎啸,哐哐推开椅子,从闺房里面窜出一抹倩影,几个起落就飘到门口,乃是温仪,手持玉箫,脸色少见的凝重,警惕的望向外面郁郁山林,山还是那座山,林还是那片林。
曲非疑惑的探头看着门外:“娘,大王为什么在叫?”
温仪柔声道:“想来是附近猎户误闯山谷,娘出去看看。”
白如云睡意全消,虽不知何事,但隐隐觉得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虎啸,这下距离颇近,山谷都为之震颤。
三人齐齐伸长脖子,只见山林中徐徐退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正是大王。
大王是退着走的,困兽犹斗,时刻准备着反扑;体壮毛盛,凶目利齿,让人不寒而栗;血盆大口不时传出雷鸣般的低吼声,让人振聋发聩;鼻息间喷出阵阵腥风,让人心惊胆战。
它的敌人也不寻常。
绰绰人影步步进逼,将它重重围住,但只是重重围住,都保持一定距离,没人敢擅自越前,显然是惧怕这头猛虎,抑或在等什么人。果然,他们后方又缓缓踱出三道人影,气闲神定。
原来,上次崆峒派硬闯药王谷的时候,花藤鬼蜂均受重创,陷阱威力大减,起码要繁殖一年半载,方能恢复元气。所以来者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若非大王机警,只怕摸到茅屋来,三人还没有察觉呢。
看得仔细,乃是二十多名服饰不同、兵器各异的武士,乍看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团伙;但脸上都戴着样式一致的面具,进退有度,又像是纪律森严的队伍;当真古怪。
寻常面具,无非戏曲脸谱,或者鬼面獠牙,以作吓人。他们的面具却是特别,没有鼻子,没有嘴巴,除了两个大大的眼洞,其余部分光滑如鸡蛋壳,透着诡秘。
面具的颜色等级森严,一金二银八铜十六铁,足足二十七人。金面人傲然居中赤手空拳,两个银面人左右拥戴各持软鞭,三人品字形落后几步,其余二十四名铜铁无面人则扇形散开。
以温仪的江湖阅历,也未听说过这种无面人,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非儿、云儿,我出去看看。你们就在屋子里,千万不要出来,记住了。”
“娘,记住了,我们不会出来的。”
“曲伯母,您放心好了,我会照顾非儿的。”
温仪赞许的看了白如云一眼,这孩子真懂事。
“如意啊,你在哪里?”
温仪深深吸一口气,平复烦絮的心跳,略略整敛仪容,紧紧握着玉箫,昂首出门。
二十七名武士,只见朴实的茅屋中走出一个朴素的女子,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金钗珠花,手持一柄晶莹剔透的玉箫,自有一番芳华。在这生人勿近的恐怖山谷里面,乍然看到如此动人的女子,尽皆瞪大眼睛。又见那女子玉手招摇,那猛虎就像乖巧的猫咪般窜回她身边,更是惊诧得合不拢嘴。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药王谷?”温仪娇叱。
山风呼呼,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人答话,没有人乱动,连表情都没有,只是齐刷刷的盯着目标,黑洞洞的眼眸和手中的兵器一样闪着寒光。金面人切了一下手势,忽然所有人扑过来,二话不说就动手!
温仪粉脸愠怒,柳眉倒竖,揉身迎上,瞬间就杀入敌阵。
仍然没有人说话,屋前偌大的空地,只有不成旋律的箫声呜呜哀鸣,风在乱吹。无面人各自挥舞手中诸般兵刃,纷繁杂乱,寒光闪闪。温仪施展轻功,游走在刀光剑影之中,若翩舞之蝶,若天上之仙,美不胜收。
却处处杀机!
她没有了银羽氅,无法施展红妆盟的《羽氅刀》,便施展夫君的《如意幻魔手》,玉箫点穴,虽然只有半桶水,但也不容小觑,再配合《花间舞》轻功,指东打西,谁一不留神就遭点穴,当场僵化。随着僵化的人越来越多,无面人出招越发束手束脚,温仪却越发如鱼得水。
大王守在门口,也没有人敢来惹它,有个别不识相的家伙冲过来,见猛虎龇牙咧嘴,好似要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他的脑袋吞下,顿时吓得转身就跑。曲非和白如云躲在它后面探头探脑,眼见温仪占了上风,穿花弄蝶般戏弄敌手,均是眉开眼笑。
恰见温仪旋身绕到一个铁面人背后,玉掌推搡,利用他挡住一个铜面人的攻势,趁铜面人匆忙收招之际,玉箫倏忽探出,狠狠在他脑壳敲了一记,痛得他抱头哇哇怪叫。
“好!”曲非拍掌,眉开眼笑。
“弄死他!”白如云挥舞着小拳头,狠狠的咬一口馒头,口齿不清。
温仪回首看两个小鬼头一眼,俏颜含笑:“我可不杀生……”
忽然,左右呼呼风生,两条鞭影如毒蛇吐信,交叉笼罩下来!
温仪脸色微变,一个“蝴蝶扑花”,身形凌空,险险在两条软鞭之间钻过去,姿势有点狼狈,定睛细看,原来是那两个银面人。
他们俩各据一侧,招数相近,配合默契,多半是同门师兄弟,下手甚是狠辣,软鞭大开大合,完全不顾虑伤及同僚,闲人回避,几招过后就清场,如此一来,反倒方便那两个银面人施展招数。
只见鞭影重重,交织成一张扑虫网,向那翩翩蝴蝶兜头罩下来,蝴蝶受惊,扑腾几下翅膀避过,扑虫网穷追不舍……
双鞭斗一箫,呼呼乱响,打成平手,可紧张死两个小鬼头,眼珠子瞪得大大。
倏然,温仪狠咬贝齿,拼着吃他一鞭,身形如麻雀撞进罗网,玉箫瞬间就到近前。银面人未曾料想这娇滴滴的女子发狠起来如此拼命,软鞭回防已经来不及,被玉箫戳在胸前的膻中穴,顿时胸闷气散,蹬蹬跌退几步,差点站不稳。
几乎同时,“啪”的凌厉声响,温仪背脊又吃一鞭,火辣辣的已经烙上血痕。
围魏救赵。
温仪却不回头,奋起直追,向那受伤的银面人扑过去,痛打落水狗!两人距离快速拉近,软鞭乃是长兵器,优势瞬间变成劣势。温仪一鼓作气,素手变幻,快速在他身躯上中下连戳三下,直到他轰然倒下,方才出了一口恶气。
两鞭换一人,没吃亏!
她傲然亭立,前胸后背两条长长的血痕染红衣衫,反添气势,玉箫平举,对面那个银面人竟然不敢上前。被群鸦围攻的蝴蝶,豁然进化成《山海经》中的上古灵兽重明鸟。
金面人缓缓下场,铜铁武士自觉让出一条通道,虽是赤手空拳,但气焰炽盛,犹胜那一班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隔着面具,仿佛也能看见他的狰狞。
两个小鬼头见他单人匹马,稍稍松了一口气。
温仪却紧了紧手中玉箫,脸色逐渐凝重。
“如意啊,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