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道烟尘滚滚,当先驰聘而来的一骑甚为惹眼,乃是个中年妇女,衣衫朴素,面生恶相,身材高大与牛霸不遑多让,便是手中的长剑也要比同行姐妹宽厚得多。紧随其后是两名银色氅衣的武士姑娘,如大鹏展翅,英气勃勃。其余俗家弟子跃马扬剑,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红妆盟是也!
屠姑大老远便扬起那厚重的崩金剑:“香灯会魔头休要逞凶!”
崩金剑挟着骏马冲力而来,其势迅猛;大铜锤却浑然不惧,当头迎上;哐的一声巨响,如打锣鼓,震人耳膜。
几乎在同时,屠姑胯下的骏马倏然毫无征兆的前膝跪倒,幸亏她反应不慢,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落地就势向前打了个翻滚,单膝跪倒,大剑拄地,回头只见马儿卧地打颤,再也动弹不得,心中思疑这个大魔头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暗伤我马儿,自己竟毫无察觉。
此时,红妆盟已经纵身下马,交叉站位,将巨灵神和屠姑团团包围,瞧这支娘子军衣衫染血,容颜疲惫,想必是刚刚结束一场大战。
“香灯会朱雀堂第七舵已经全部歼灭,尔等还不投降!”
她们不说还好,一说,当下香灯会但凡还能站起来的,无不挺身对峙,人人悲愤满腔,不消说,今日定与这些恶婆娘拼个你死我活。他们是朱雀堂第八舵,与第七舵驻地相距不远,时而串门联谊,感情深厚。
伏牛寨纷纷避让,免遭连祸。牛霸早已经躲得不见踪影,殷离持刀傲立,虽然老当益壮,终究独木难支。
白如云个子小,站上桌面,伸长脖子也瞧不着,便扑腾几下爬上路旁一颗高树,却见树杈上面早已有人占据最佳位置。
那人四肢短小,起初还以为是那矮横身段的烧饼郎,待看清楚,比烧饼郎还矮几分,乃是个侏儒,鼓眼睛大嘴巴,活像一只癞蛤蟆,丑得令人看了第一眼忍不住想看第二眼。侏儒回头冷冷的瞥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便吓得白如云打招呼的话儿登时吞了回去。
两人居高临下,只见巨灵神独自拎着双锤,矗立在一群佳人怒马中间,如鹤立鸡群,也未曾弱了气势。
“恶婆娘免礼,你想求饶,开口便是,犯不着下跪,哈哈哈。”
屠姑脸色愠怒,巍然起身,横剑当胸:“大魔头休要逞口舌之利。”
当下,屠姑挥舞崩金剑砍杀过去,用的自然是《美女剑法》。香灯会见这恶婆娘大发雌威,不逊色于彪悍壮汉,无不咋舌。伏牛寨纷纷叫好,只盼有人挫一挫巨灵神的锐气。红妆盟更是喝彩连连,恨不得与师傅并肩作战。
其中一名小凤仙却暗中蹙起眉头。
她名唤霍英琼,本来是屠姑的弟子,因天资聪慧,被提拔为小凤仙,修炼《羽氅刀》之后,对《美女剑法》有了更深的体悟。《美女剑法》绵里藏针,嬷嬷们教导,出剑最多只用八分劲,一分留后路,一分留余地。屠姑师傅出招时一味求狠求快,只怕急攻忘守,一旦遇到艺高胆大的对手趁虚而入,势难回救。
再看看那香灯会的大魔头,不仅天生神力,想必内功也是深厚。那笨重的大铜锤看似横冲直撞,实则游刃有余,正是暗合“八分劲”的道理。这厮刚才杀人如砸西瓜,心肠大大的坏,武功却是极高,屠姑师傅多半要吃亏。
有念及此,她赶紧拔剑掠阵,准备随时助屠姑一臂之力。另外一名小凤仙唯她马首是瞻,也学她拔剑,霍英琼又蹙起眉头。
果然,几招过后,巨灵神不与屠姑纠缠了,哐哐几下硬碰,倏然变招当胸一锤,这下变招甚是灵活。铜锤招式简单直接,平时随随便便就能避开,但屠姑方才已经用尽全身力道,新力未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铜锤从大变巨,软绵绵的胸脯如何能挡得起这记重锤?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便在此时,霍英琼动了。人未到,氅衣先至,宛如平地升起一堵银色巨浪,向巨灵神反卷过来。大铜锤去势被巨浪稍微挡了一下,破浪而出时,已然落空。原来屠姑已抓住白驹过隙的一刹那,一个懒驴打滚,逃出生天。门下弟子又要喝彩,忽见师傅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尘,甚是狼狈,连忙将到嘴的溢美之词吞回去。
屠姑老脸通红:“英琼小心。”
霍英琼点头:“弟子知道。”忽而看见场中,另外一名小凤仙已经气冲冲的挥舞着氅衣向巨灵神卷过去,顿时花容失色,连忙仗剑上前,口中叫道“妹妹小心!”
那名小凤仙容颜端丽,与霍英琼五官相似,少几分英气,多几分稚气。红妆盟女弟子彼此以姐妹相称,这两名小凤仙却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自从“箫仙”玄仪叛出红妆盟,小凤仙缺少一人,霍英琼便举荐妹妹霍英娇。霍英娇刚成为小凤仙不久,武功着实稀松寻常,焉能不教姐姐担心。
两名小凤仙联袂恶斗巨灵神,犹如两只蝴蝶围绕着荔枝打转,银亮的翅膀,暗红的果实,乍分乍合,煞是好看。
白如云视野开阔,看得心花怒放,浑然忘记这是场凶险万分的生死搏斗。
那侏儒无喜无忧,默默转动着手中细长的竹筒,眯起眼睛细细计量战局的一举一动,分明关心之至,脸色却如同一潭死水,冷静得可怕。
屠姑本来还替霍氏姐妹捏了一把汗,仔细瞧观,却见霍英琼进退有度,武功大有进展,主动承担了大半攻势;霍霍英娇则查缺补漏,见缝插针;姐妹同心,联手之威,未必比自己弱。尤其霍英琼剑法刚中带柔,劲中藏韧,变招十分流畅,心头欣慰红妆盟后继有人。
“巳午未会南方火,光强,风弱……”
白如云循声望去,乃是那侏儒在喃喃自语,双手屈指而数,似乎在推演方位,不久便拿起长竹筒,咬在嘴边。白如云好奇的忽眨着眼睛,莫非此人和琴魔一样,能以箫声制敌?却见那侏儒腮帮一鼓一瘪,一道寒光从长竹筒中呼呼射出。
吹箭术!
屠姑等待的就是此刻!
只见她忽而怒目圆瞪,跨步横剑,庞大的身躯拦在两名小凤仙面前,但闻剑身噹的声响,那道寒光应声坠地,劲道准头都是寻常,原来是一支彷如大号绣花针的针箭。
她早就疑心有人用暗器伤马儿,只是香灯会诸人乱哄哄,看不出什么端倪,脱离战阵之后,便一直手持崩金剑在旁守卫,明里是替两名小凤仙掠阵,暗里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监视附近风吹草动。
凶手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屠姑得意的扬起崩金剑,指着高高的树杈:“哼!暗箭伤……”
话音未落,忽然霍英琼一头撞进她怀抱,原来屠姑向前迈了一步,所站位置恰好是霍英琼下一步游走的方位。两人未反应过来,那边霍英娇忽然失了姐姐的保护,迎头撞见一堵巍巍肉墙,心中一时慌乱,剑啊氅啊什么招数都忘记了。
巨灵神一声怒号,右手大铜锤当头砸下。那瞬间,围观诸人无论敌我,尽皆屏住呼吸,一颗心吊起来。胆子小的姑娘更是双手捂着眼睛,不忍心去看那血肉模糊的惨状。
霍英琼手脚冰凉,脑袋一片空白,口中呐呢着:“妹妹,妹妹……”
人影消停,只见那大铜锤平举,就在她头颅三寸之上硬生生停住。若是他像屠姑那样出招不留余地,这记重锤势必当场将这如花似玉的脸蛋砸成烂西瓜了。
巨灵神用大铜锤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壳:“你这小丫头,打得好好的,怎么呆着不动了?”
霍英娇愣了一下,忽然抛开手中长剑,连爬带滚扑入姐姐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泪珠子顿时将精致的妆容冲乱,眼影啊扑粉啊全部抹混在一起,像个大花猫。霍英琼紧紧抱着妹妹,泪珠子也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滴出来。
巨灵神呼呼喘气,摇头晃脑:“不打了,不打了。”
他威震全场,说走就走,红妆盟诸女无人敢拦,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通道。
“站住!”
背后有个怯生生的嗓音喊道。
他回头一看,乃是刚才那个小凤仙。
霍英娇死里逃生,膝盖打颤,着实后怕得紧,却是咬着银牙,指着他狠声道:“你饶我不死,我不领你情的,下次见面我……我还是要杀你!”
屠姑颔首道:“说得好,不亏师傅平日教诲。”
忽然,高处枝杈有一片树叶无风自动,又一道极细的寒芒闪出,去势甚急,远超刚才那支针箭,若非屠姑眼尖,着实不易发现。屠姑怒叱,转身,出剑,向那道寒芒截去,这次她不敢胡乱迈步,所幸手中崩金剑足够长。
倏忽,午后阳光刺眼,将她双眼刺得瞬间失去感觉。
那道寒芒不见了。
下一刻,霍英娇哎呀一声,表情痛苦的捂着食指,只见手指头上面插着一根细细的银针,那针眼大的伤口当即变得黑青,接着开始扩散,变成绿豆大小,然后变成花生大小,吓得她脸色惨白。
霍英琼又惊又怒,伸手便要去拔那银针。
巨灵神慌忙喊道:“拔不得,针上有毒!”转头朝树上喊道:“丑侏儒,快快把解药拿来!”
“丑侏儒”三字喊出,在场众人又是喜忧参半。红妆盟和伏牛寨如惊弓之鸟,不由自主的亮出兵器,摆出防御阵型,未见人影,已然怯了几分。第八舵自然是大喜过望,一个巨灵神长老已经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来一个丑侏儒长老,为第七舵兄弟们报仇,岂不是易如反掌。
白如云讶然看着这个五短身材的侏儒,原来大有来头呢。侏儒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本来就长得丑,再扮个鬼脸更加不得了。
屠姑骤然容色大变,双手握紧剑柄,掌心已经捏了一把汗。当年这个淫贼将本派一名女弟子先奸后杀,凤主震怒,派遣精英追杀八百里,尚无法将其伏诛。今日苦矣,只怕门下弟子要尽丧此役,死则死矣,只怕贞节不保。
众人环目四顾,良久,未见丑侏儒踪影,但闻他的嗓音响起。
“没有解药。”
“不就是箭毒木么,怎地没有解药?”
“哼,用箭毒木太便宜他们,我这次用的是黄金箭毒蛙!”
原来,丑侏儒是南疆土著,出身低贱,天生残疾,自小遭爹娘嫌弃,遭族人欺负,成年后更是被姑娘蔑视,所以脾性乖戾。后来从五毒教学得一手吹毒箭功夫,竟大逆不道诛杀爹娘,将那些欺负自己的族人截肢,将那些蔑视自己的姑娘玷污。他作恶之后,在南疆待不下去,便逃到中原,被香灯会招揽。
南疆箭毒木,取其树汁萃炼,服食者全身麻痹而意识清醒,可以感受宰割羞辱的全过程,极为残忍。黄金箭毒蛙,乃珍罕异兽,用锋利铁针把蛙刺死,放于火上烘热,毒汁就从腺体中渗析出来,见血封喉,奇毒无比。
两人隔空喊话几句,巨灵神顿时容色黯淡,忧心忡忡,大约那“黄金箭毒蛙”是顶厉害的毒药。
忽然,树叶抖动,掉下一团人影,半空中四肢胡乱扑腾,接着砰声坠地,扬起一股灰尘,名副其实的五体投地,顿时吓了众人一跳,以为是丑侏儒,却是个小鬼头。
白如云爬起来,掸了掸屁股的灰尘,指着树杈怒声骂道:“你个矮冬瓜……”倏忽想起刚才那个小凤仙也是用手指着巨灵神,所以遭丑侏儒暗算,慌忙将手指缩回去,嘴巴仍是不饶不止,“……怎么踹人屁股?”
丑侏儒在高高的树杈上晃荡着双腿,悠悠说道:“解药没有,送你一个小神医,有本事就解毒去。”
巨灵神湛蓝的眼珠子放亮,昆仑雪山般的身躯扑过去:“妙佗小神医,你快救人!”
白如云却是一个翩翩纵身,躲得老远,心中嘀咕道:那“黄金箭毒蛙”的名号他曾听过的,连夏药王也束手无策,且不说能否解毒,即使侥幸解毒成功,依丑侏儒那喜欢暗算人的脾性,怕不要秋后算账?
屠姑忽然咦了一声,这小鬼头施展的分明是本门轻功。
那边,霍英琼抱着妹妹,眼见半截手指头已经黑青,心疼不已:“妹妹,疼不疼?”
霍英娇摇头:“不疼,整根手指都没有感觉呢。”
霍英琼倏然脸色大变,嘴唇咬紧,又松开,已经咬出一个血印:“爹娘临终前留给你的那把匕首还在么?”
“在啊。”
霍英娇仰起天真无邪的脸蛋,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
霍英琼颤抖着玉手接过,拔出,匕首刃锋寒芒流动,仿佛有灵性,显然极其锋利。
她痴痴的看着匕首,眼眶里酝酿好久的泪珠儿终于簌簌掉下来,哽咽着说:“妹妹,你喜欢涂大红胭脂,等下姐姐去镇里给你买一盒,好不好?”
她们姐妹俩容貌相似,姐姐是淡妆,妹妹却喜欢浓妆,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被姐姐板起脸孔说教。如今姐姐却忽然主动说给她买一盒心仪好久的大红胭脂,霍英娇顿时心花怒放,一时连手指头的伤势也抛之脑后。
“拉勾上吊,可不许反口哦。嘻嘻,我只是伤了手指头,又不会死,瞧你吓得……”
倏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霍英琼面罩寒霜,手中匕首嘀嘀滴着血迹。霍英娇端丽的面容痛得扭曲,不可思议的看着姐姐,捂着手指头,指缝间鲜血淋漓。
地上掉了一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