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平静的小镇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大事了。
白如云和霍英琼两人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客栈,热心的街坊也都从家里拎出水桶,向着同一个方向跑去。两人被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快不了,也慢不了,干着急。忽然,人群不动了。两人努力挤上前去,伸长脖子。原来有一排武士拦路,扬着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走开,走开,不要多管闲事!”
霍英琼盛怒,便要过去教训他们,佩剑刚拔出些许,氅衣倏忽被人轻轻拉了几下,怒目横瞪过去,不消说,又是小师弟小白。
“你不要拦我,若是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他们拼了!”
白如云低声道:“霍师姐冷静点!还不知道你妹妹是不是真的困在里面。就算是,以她小凤仙的身手,不至于逃不出来。我们寡不敌众,先仔细看看周围!”
“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还有伤在身,你叫我如何冷静?”
白如云勃然大怒:“你以为就只有你不幸么!我白氏满门被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场大火!”
他胸膛急剧起伏,狠狠盯着她的眼神,仿佛一头愤怒的狂狮。那一瞬间,他的面容扭曲,竟然有些狰狞。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家人……”霍英琼嘶哑着嗓音说。
这话终于让她冷静下来。是的,她应该相信红妆盟的实力,门下弟子个个都身怀武功,妹妹身为小凤仙武功更高,何况还有屠姑在,怎么可能就这样被烧死在里面呢?
当下,两人悄悄攀上屋顶,解决掉一个哨岗,猫腰摸过去,这次走得近了,火光耀眼,看的非常清晰。
只见有十个弓弩手,在客栈门口扇形交叉站成两排,一片张弓搭箭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还有不知道多少武士,登高爬低,守住前后门窗,诸般兵器在摇曳的火光中发着寒光。地下散乱着尸体,敌我皆有,显然有过一场突围战,被打回去了。
为首之人双持护手钩,长身站立,扬声道:“臭婆娘,尔等无故杀害我们第七舵兄弟,今日我们第八舵就要为他们报仇!”正是吴舵主去而复返。
霍英琼冷笑:“七绝剑当面说着不得主动挑衅滋事,转身就安排人杀人放火。邪魔妖人出尔反尔,果然信不得。”
白如云低声嘀咕道:“或许又是假冒的呢。”
霍英琼瞥他一眼:“你总是替香灯会说话,莫不是贪生怕死?”
便在此时,忽然啾嘣的声响,又是一支蓝色烟花冲天而起,引得众人抬颈仰望。蓝色代表什么?白如云望向霍英琼,霍英琼摇摇头,丐帮的暗号她也不熟悉,只知道事情定然有了变化。
吴舵主脸色大变:“弓弩手准备!”
“杀啊!”
客栈里面遽然响起一阵喊杀声,娇柔中带着决绝。接着,大门敞开,杀出一小队娘子军,手持木板作简易盾牌,个个视死如归。领军的却是个老当益壮的刀客,乃是伏牛寨老当家殷离。
吴舵主急吼道:“放箭!快放箭!”
霎时之间,四面八方的弩箭,如蝗虫般朝殷离和那队娘子军飞来,噹噹乱响,大半都射在盾牌上。也有几个女子防守不周,当场挂彩。这些弓弩手不过寻常武夫,但是手中持有弓弩,个个堪比暗器高手。
殷离手拿宝刀,尽可能将身子都躲在盾牌后面,步步为营,一身武功无从施展,心中着实憋屈。
背后忽然窜出一个彪悍女子,高举盾牌,吸引火力,悍然往前冲,第一波弩箭射完,她小腿中箭,接着手中盾牌出现破绽,瞬间就被第二波弩箭射成刺猬。她轰然倒下,背后又越出两个女子,眼噙泪水,踩着她的尸体前进。
殷离趁此良机,终于冲到弓弩手不远处,可惜被四名武士拦住,缠斗起来,《五行梅花刀》终于有用武之地,只是片刻之间也难以靠近弓弩手。
霍英琼顿时眼珠子布满血丝,再也按捺不住,扬声大叫:“姐妹们,我来了!”施展轻功从瓦面跃落,如银色凤凰从天而降,从背后扑向那两排弓弩手。
众人激战之中,竟无人察觉她是何时接近的。当下有两名武士挥舞着大刀上前拦截,霍英琼一剑开道,矮身从两人中间穿过去,背后氅衣飘扬,从两人喉咙划过,两人捂着喉咙转了半圈软绵绵的倒下,至死还未明白是什么回事。
霍英琼剑氅共用,一直冲杀到弓弩手阵前,才被双钩硬生生拦下,霍英琼心急几番变招,吴舵主不慌不忙沉着应变,只见钩来剑往,哐噹连声,霎时斗个难分难解。
“霍师姐来了!”
“是小凤仙!”
红妆盟女弟子斗志昂扬,纷纷高举盾牌冲锋,在几个先锋的牺牲下,终于赚得近身缠斗的机会。弓弩手只得放下弓弩,拔出随身兵器应战。如此场合,却不见屠姑。
弓弩手不再是威胁,客栈里面哗啦啦又冲出一群大汉,分明是伏牛寨山贼,挺会捡便宜的,带头的自然是牛霸。
白如云实在拿不准该帮那边,但是便宜师姐有危险,他岂能袖手旁观?长叹一声,也施展《花间舞》轻功,悄然降落在一个武士背后。那武士见天上掉下个小鬼头,举起大刀砍去,忽然眼前五指变幻,接着手腕发麻,大刀便到了小鬼头手中。
白如云挥舞大刀,不顺手,他何曾学过刀法。那武士晓得厉害,哇的一声,转身就跑。白如云忽然面容凶狠,大刀追劈过去。那武士惨叫,背脊血淋淋,兀自向前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敌人倒下,白如云却呆住,痴痴的看着手中沾血的大刀,口中碎碎念叨。
“我杀人了……”
杀人的那一刻,他竟然有快感!
那武士临死的惨叫声,惹来两个杀红眼的同伴,左右扑过来。白如云不会刀法,拿着大刀反而碍手碍脚,幸亏轻功娴熟,腾挪闪展,也未落下风。
便在此时,又是哗啦啦乱响,一群蓬头垢面的叫化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如水银泻地,瞬间就投入战场。当先一人,年纪轻轻,英气勃勃,还没有开打,衣衫便沾满血迹,手中木棍左右开弓,正是关小刀。
“丐帮来也!”
关小刀率领丐帮兄弟,如盛怒的猛虎扑入羊群,大开大杀。霎时之间,香灯会弓弩手躺下一大片,不死便是重伤,却无人临阵退缩。
形势逆转,吴舵主分外眼红,护手双钩几下恶招,要与霍英琼同归于尽。霍英琼乍眼瞧见关小刀,又惊又喜,精神大振,唰唰还了几招,丝毫不落下风。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大吼“住手!”宛如晴空霹雳,震惊全场。吼声过后,有一人踏瓦而来,朗朗月色下,只见他背了七把剑,如孔雀开屏,威风凛凛。
有个叫化仗剑拦截,“铁锁横江”,剑刚刚扬起,忽而眼前寒光闪过,手腕刺痛,那剑便拿不稳了。又有个叫化慌忙补刀,也是刚刚用了一招“五丁开山”,便被那道寒光刺中,手中刀恍然坠地。
七绝剑哈哈大笑,迎面撞上关小刀。关小刀长木棍当头打落,那道寒光又闪,竟然后发先至,直戳他手掌。
好快!
危急关头,关小刀手腕转动,长木棍斜斜搅拌,将那道寒光困在囚笼。岂料那道寒光竟像一片薄纸一样附在他的长木棍上,跟着转上几圈,忽而挣脱囚笼,直戳他眼珠子。关小刀匆匆低头闪过,慌乱之中骤失重心,险些当场跌倒,却是逃过瞎眼之灾。
刚才那招棒法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精妙之极,七绝剑回想起来,不禁心中痒痒:“小兄弟,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名字?”
“我这是《打狗棍》当中的‘盲公打狗’,专打你们这种恶狗……”
关小刀本想借机嘲讽他几句,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输招狼狈,盲公打狗不成反被吠,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口。三十六路《打狗棍》,他其实只学了其中三招,虽然日夜苦练,终究技不如人,心中不服,忖思将来必定要学一身绝世武功。
又见他手中拿着一把剑,狭长纤细,笔直如铁尺,坚韧如柳条,样式奇特,不禁多看了几眼。
七绝剑甚是得意:“此剑名为百里追,无它,唯快而已。”
此时,混战的各方人马已经分成两半,归拢收纳,对阵森严。这边是香灯会朱雀堂第八舵,那边是红妆盟、丐帮和伏牛寨的联军。双方都是死伤惨重。至于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是双方各半,着实惨烈,他们生前殊死搏斗,死后却不分彼此,真是令人唏嘘。
吴舵主挺着护手双钩,上前两步:“七绝剑长老来得正好,我们一起为第七舵的兄弟报仇!”
七绝剑皱眉:“大天尊有令,各路分舵马上回总坛集合。你为何带着兄弟们半途折返,还敢擅自动用……”
吴舵主悻悻不平:“难道第七舵的兄弟们就这样白白牺牲?”
背后的第八舵兄弟们也激动起来,纷纷扬起刀剑,眼看又是一场混战。
七绝剑愠怒:“这个,大天尊自有安排。吴舵主你身为香灯会门下,莫非要违抗大天尊的旨意?”
他这句话悄然运上内力,震得众人耳边嗡嗡响,一股厚重的威势笼罩下来,当即无人再敢喧哗。
“我们走!”
他收起百里追细剑,斜插入鞘,转身便走。
忽然背后有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喝道:“且慢!你们纵火杀人,这就想走?”
正是红妆盟小凤仙霍英琼。
七绝剑猛然转身,七把样式各异的剑在火光中历历夺目,光影晃动,仿佛活过来,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谁知道是那个先杀人。今日我们香灯会杀便杀了,你想如何?我背后有七把剑,任君选择!”
他威风凛凛,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怒目横扫,无人敢与之对视。
霍英琼却夷然不惧,咬着银牙,剑氅在风中透着冷冽。
今晚天气干燥,客栈又尽是床褥等易燃物,半夜起风,更是带得那火势蔓延,越烧越猛,只见黑黢黢的天穹,汹涌的火势映红半边天,隔着人墙,仍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
忽然轰隆声响,客栈顶层终于承受不住崩塌下来,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满天纷飞,顷刻间砸伤几个人,余者滚滚爬爬逃离火场。庞大的浓烟升腾而起,遮天蔽月,没有人不为之震撼。
“妹妹!”
霍英琼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往火海里冲,人群纷纷在她两侧擦身而过,只有她独自一人朝着反方向移动。
忽然有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她手腕翻转,挣脱他的扣束,冲出两步,又拦腰被人抱住,挣扎几下,那人这次抱得死死的,挣不脱。乃是关小刀。
看这火势,冲进去必死无疑。
“霍姑娘不要冲动,你妹妹没事,屠姑没事,她们都没事!”
霍英琼无助的匍匐在他怀中,带着哭腔:“你不要骗我。”
关小刀重重的点头:“不骗你。”
香灯会袅袅退走,如狩猎的狼群,消失在黑夜中,暂时潜伏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众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心头仍是沉甸甸的。
街坊们终于可以冲过来,提着水桶往火里泼去,无奈火势实在太猛,一桶水刚刚泼出,啫啫几下便成蒸汽。眼看整栋客栈化作火焰巨龙,张牙舞爪,那火舌吐出一丈多远,连一头牛都能瞬间烤熟,谁敢靠前?
“快救人!继续泼水!不要停!”
关小刀嘶哑着嗓子吼道。
直到天亮,朝阳爬上山头,乱风渐渐停息,整栋楼也全部坍塌,只余弥漫的浓烟,大家才略舒一口气。客栈已不存在,面前只剩下一片废墟,大火无情的将一切都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当然也没有活人。
“妹妹……”霍英琼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眼睛通红,喃喃说道,“臭叫化,你骗我,你骗我!”忽然觉得有东西硬邦邦的压着心口,顺手摸去,正是那大红胭脂,不禁又是一阵悲戚。
话音未落,关小刀和几个彪悍粗汉合力挪开一根烧焦的梁木,撬开一堵同样烧焦的木门,内侧是厚实的棉花,密不通风,原来是一个酒窖。这个酒窖挖得很深很大,还用棉花隔绝空气,本来是用来珍藏名酒的,没想到危急关头竟然救了大家一命。当然,若不是关小刀解救及时,时间长了,他们也会闷死在里面。
只见从酒窖里面钻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身上包扎着纱布,都是没有战斗力的伤号。屠姑也豁然在列,被人搀扶着,不知道如何受伤。个个灰头灰脸,狼狈不堪,但脸上都挂着死里逃生的喜悦。唯独那丫髻小女童,怔怔的看着满目疮痍,稚气的脸上满是惊慌——爹娘啊,你们在哪里?
关小刀得意的挤眉弄眼:“看,我没骗你吧!”
霍英琼惊喜,抹去眼泪,挨个看过去,努力搜寻那个不省心的小丫头,还是看不见!
忽然背后一声“姐姐!”
她闻言转身,一个身段苗条、氅衣飘飘的女孩子扑过来!
霍英娇飞身扑进姐姐怀里,痛哭流涕,粉脸吓得苍白,双眼湿得通红,发髻也打乱,但都无所谓了。霍英琼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着妹妹,眼泪夺眶而出。
身后是火光映亮的天空,蒸腾出漫无边际的白茫茫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