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歌望着空寂的拥疏院,愈发觉得不是滋味。
若非是她心生贪念,想要谋夺机缘,事情便不会在短短一天之内,一步一步发展到如此境地。
覆水难收,无力回天。人总是祸事发生之后自责不已,内心所蔓延的痛楚究竟是对自我行为的惩罚,还是对事态难挽的掩饰?又或许,两者皆有。
勿贪勿念,这四个字说着轻巧,但真正做起来,几人能及?
人皆有私,纵然修士自诩脱凡胎,远离尘俗之纷,亦是人。
贪念本是一种欲,自古有云人有七情六欲。修仙,就是修士最大的欲,不计时间与精力,不论寒暑与冬夏,不畏九死与。一生,自踏上仙途,唯有修炼。
四季交迭,生死轮回,有始便有终。
修仙本是逆天而为,自始踏出此路不止,无退之理。
有言:吾辈修士宜如此,不因仙路渺茫而言退,不因坎坷磨折而言退,不因诸事困扰而言退,不因此生未果而言退,一朝为修仙而勤勉,一夕当勤勉至生终。
修仙是欲,而欲所通向的道路尽头是飞升。
得天端者得飞升,宋矜歌很难相信会有人无动于衷。
思及此处,一个无法忽略的疑点浮上心头,渐渐放大,难以解释。
宋长乐并不是来抢机缘的,而是想让她知道机缘,最好占为己有。
一个修士放弃飞升,让给他人,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心中有谋算。
显然,宋长乐脑袋没有问题。
宁愿放弃飞升,也要行施她所谋算之事,让人甚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谋算,份量才足以等同飞升?
或者反过来说,宋长乐不在乎飞升,只在乎自己所谋算的能成功。
疯子!
宋矜歌突然想到用这个词去形容她,而后又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刚才的一瞬间,她好像偷窥到了谁人对宋长乐的判词,霎时神魂一震,清醒过来,却又空白了那一页判词的记忆,只剩朱笔描红的‘疯子’二字。
而此刻,原是朗月高悬的夜空瞬间变换了颜色,乌云拢聚,遮住皎皎月光,一刹那,天地间似乎变得一片混沌。
她惊惧交加,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自己窥探了不得了的东西,所以引来天道警告。
到底是什么?
那转瞬即逝的一眼,恍惚万年,无论她怎么回忆,也想不起丝毫画面,最后只有‘疯子’二字循环往复,深刻入骨,提醒着她这不是幻觉。
“轰隆——”
混沌的天地被数道紫色雷霆所照亮,云团中酝酿的雨势愈发沉重,却久久不见泻下。它仿佛在静等着时机,待一到,便会立马劈头盖脸地翻涌而下。
宋长乐,不要飞升,疯子,判词……
被无形之手抹掉的画面究竟是什么内容?那一页判词,难道还有很多页吗?
宋矜歌紧紧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回想,任凭耳边雷声轰鸣,次次示警,亦不愿就此作罢。
可每每当她触摸到边缘,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推开,神魂栗颤,心悸不已。
整个人在悬崖边上行走,再不收回迈出去的脚,总有摔落的一刻。
摔落……摔落……衰落!
“轰隆——”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穿过她的神魂落在房屋上,瓦碎梁断,墙壁倾倒,接着是浓烟滚滚,不一会,猛然窜起簇簇火苗,红中带紫,态势愈演愈烈,大火照明了半边天。
四周热意不断攀升,她尚未从被雷劈的酥麻痛楚中回神,便感受到三魂七魄开始逸散,虽然很快又被天端回拢锁住,但足以令她生畏。
视之不可见者,则受其刑。
这是天谴!
宋矜歌心下大骇,究竟是何内容,竟会引来天道降下天谴,阻止人窥视?
她的好奇心已然无法压制,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若是错过此次窥视,下一次就会更加困难。
两个关键词,疯子和衰落,是否为因果关系?
疯子,导致了衰落?还是衰落导致变成疯子?那么又是谁衰落?
‘微小的蚍蜉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寻木也会倒下。’
她忽然回想起宋长乐的话,当时以为蚍蜉指的是宋未央,而此刻却生疑,是否指的是其本人?
宋长乐导致了宋家的衰落。
“轰——”
雨大如豆,毫不留情地狠狠砸下。
彼时,冲天的火光引来了登玄院之人,他们一个个或惊愕或不解,却很快冷静下来施展水系术法灭火。
纵使有倾盆大雨相助,这火依旧熊熊燃烧,连空气都变形扭曲了。
“为什么这火灭不了?”一个修士忍不住问出声。
“这是天谴之火!”有人意识到了此火的与众不同,惊呼道。
天谴之火只能自熄,外力无法横加干涉。
闻讯赶来的主事驱散众人,结印欲要设下结界,宋矜歌连忙飘远一些,免得被困在结界之中。
忽然,她察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自乾山院方向而来,踌躇几息后选择离开。
这天谴之火注定会引来纷议,今夜宋家恐难眠。
更让她担忧的是,宋家这潭水本是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不知日后是否连表面的平静也难以粉饰。
天端的归属问题,或许会成为一个引子。
而宋儒戍这种人的存在,会是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
宋家六院规制的确卓然,但这位先辈却忘记了,再缜密的制度,也挡不住人心难测。
虽说六院平等,却又分为上下三院,上三院发号施令,下三院负责执行,是人就会觉得上三院为尊,这是一个大矛盾。
另一个小矛盾是上三院中,乾山院重在制衡,虏弈院重在出谋划策,登玄院重在以族规约束众人,并且还有刑堂这么一个执行部门,皆由同辈精英组成。
最关键的是一点就是刑堂既对内,也对外,地位斐然。
说白了,乾山院就是负责和稀泥,虏弈院单靠嘴巴和脑子干不过现在如日中天的登玄院,策划再出色,光环也是在执行者身上。
宋矜歌这些年将精力放在修炼上,并不过多在意这些矛盾,毕竟宋家的强大就在于六院规制,没有人敢逆之。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也看出了宋家存在的不安稳因素,而那些心知肚明的大佬级别人物,又会做出怎样的处理?
任由发展下去,恐尾大不掉。
忽又想起,掌鸣院院长宋绘然六年前将独子安排在登玄院当事者,最新一拨刑堂选人名单中便有赫然其独子。
大哥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感慨,同样身为院长之子,人家一步登天,而自己还在地面蹦跶,寻找登天之法。
然而她看出了另一层意思,本欲告知大哥,却又想到这事同宋简白也有关系,既然人家不主动开口,便是有隐瞒的意思,自己何苦多言。
大哥不知道,这是宋绘然独子进入刑堂是其在表投诚之意,但宋简白不愿把大哥也当成一颗投诚棋子,所以愿意破例,给其独子开后门,本应六甲子一次的刑堂选人提前开始。
这样就避免了宋绘然想要使两院关系更密切,给大哥开后门进入鸣镝堂的举动。
毕竟宋简白不能明着说,绘然兄你不能这样做,你把你的独子当作投诚的棋子,可我不想这样做,会伤了父子间的情感。
难道人家就愿意伤了父子情感?
搞政.治,就要学会妥协。
可登玄院与掌鸣院的互相抱团,让她对宋家的未来感到担忧,因为这意味着此种状况无解,山雨欲来,只能相扶应对。
那一天,不知何时来临,她此刻的担心全然无用,就像卖白菜的操着卖白.粉的心,自个折磨自个。
宋矜歌幽幽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会厌恶自己的好奇心,在给予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思维的同时,也使她将周围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产生一种疲倦之感。
也因此,上一世她输得很惨,那个人将她研究透顶,利用这份好奇心设下圈套,从而使她落败。
宋矜歌望着雨幕下的宋家,努力弯起嘴角,将前尘往事忘掉。
所有的所有,皆会化作虚无,而此时此刻她只是宋矜歌,抛却了前尘,没有了来世,只争在今生。
勿多思,勿多虑,忘却旧事,莫要被人看穿心底所忧。
天地大雨滂沱,火光映着众人脸庞,神态各异,心思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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