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是代嫁的假公主,当然,只有她自己和双瑟知道,这是她园里的水仙花告诉双瑟的。
听闻她的第一句话,双瑟心里微荡了荡,转念又以为这话和其他妃子说的“皇上疼爱姐姐,羡煞旁人”并无不同。
“我们都知道争不过你,侍寝第一天他就说了。”娴妃语气平淡,她不嫉妒面前这个女人,但着实令人羡慕。得到一份帝王的真心。
双瑟向来对宫里事无巨细无所不知,但唯独对后宫这些妃子侍寝的细节,她避而不见。
“他说了什么?”
娴妃一笑:“惠妃娘娘被皇上保护的真好,我本以为来到皇宫众妃嫔会为了一点恩宠尔虞我诈不得安宁,但是皇上许诺给所有人应有的名声地位。”
“我等何必争宠,除了他真心爱的女子,其余所有的恩宠都按背后的权势划分好了。”娴妃喝了一口茶。
双瑟在座椅上久久无言,竟是这样?难怪自己没见后宫有什么风波,还以为是方婠管教得当。
“你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本来惠妃娘娘背后也不涉及朝堂势力,这样倒也平衡。”娴妃话没说完,双瑟已然反应过来了,现在自己怀上了大皇子,就已经身陷势力漩涡,难免危及到其他人的利益了,这样的平衡怕是要被打破了。
见双瑟领悟了她的意思,娴妃又道:“放眼后宫,能有此恩宠为他诞下皇子的也只有惠妃娘娘你了。”
娴妃站起身盈盈一拜:“妾身特来恭祝惠妃娘娘,诚愿母子平安。”
还有一人是双瑟熟悉的,方婠。
方婠自从当上了皇后,方家也由原来的吏部侍郎一路升至丞相。碍于方婠背后的势力,许攸对她也不可过于冷落。
“恭喜你啊,按前后来算我还称你一声姐姐,你陪在皇上身边快十年了吧。”四下无人,方婠状似无意的闲聊。
双瑟起身一拜:“皇后娘娘言重了,皇上身为宥王时,第一个明媒正娶的就是皇后,妾身算不得。”
方婠抬手掩唇一笑,发间的步摇钗环清脆作响。“可是皇上不爱我。”
她看了一眼双瑟:“无妨,我也不爱他。”
“可你已经嫁给他了,他是皇上,你是皇后。”双瑟低眉顺眼的说这话,言语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妒意。
方婠还是笑:“你放心吧,本宫不和你抢皇上。”
方婠侧倚在栏杆上,看着池里的鱼,轻描淡写的说:“海誓山盟最不可靠,多情总自苦。更何况帝王心,容下了苍生容不下你。”
这话让双瑟一下回到了那年,她眼看着雪看着许攸守护的江山,说出那句“苍生为重”时的心情。
“皇后娘娘说的是,苍生为重。”
方婠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生在帝王家,就是身不由己啊。”
她走过双瑟的身侧,双瑟问:“皇后娘娘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方婠停住,高高盘起的发髻带着彰显身份的凤冠,她微微侧头,步摇的流苏垂在她眉尾。
“不求宠冠六宫,但要权倾朝野。”
说罢,她朝远处走去,凤冠高若展翅欲飞,步摇轻摆,绣着百鸟朝凤蝶尾曳地裙在她身后散开。
双瑟久久看着她的背影,那时她不能理解方婠的心情,那是方婠所求的道。
直到许多年后,双瑟才明白苍生与卿终究要负其一,苍生是他的道,自己也该有自己的道。
双瑟不愿去问许攸,苍生与我孰重,因为她心里早有答案。她自请去道观养胎远离深宫,现在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天宥三年,惠妃诞下一子,为皇长子。名许熠,皇帝破例立长不立嫡,册封其为太子。
“岁岁,过来。”
又过三年,双瑟带着许熠一直住在深山的道观里,原来年年许攸是冬日来此修法,后又加了夏日避暑。于是三年来许攸同母子二人,一年只见这两面。
双瑟伸手张开怀抱,许熠就迈着小步子扑进她怀里,三岁的小娃娃出落的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双瑟铺好纸笔,把奶团子抱到腿上,一边写一边念着:“年年无忧,岁岁平安……”
岁岁也指着纸上的未干的墨迹跟着念:“娘娘无忧,岁岁平安……”
双瑟听闻笑起来,在奶团子的小脸上蹭一蹭,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岁岁平安,娘才无忧啊。”
岁岁抬起小手也学着双瑟在她鼻尖上一点,跳下去跑着拍手大笑:“娘变成大花猫了,大花猫!”
双瑟摸了摸鼻子,大笑起来:“那岁岁就是小花猫!”
双瑟站起身要去抱岁岁,奶团子迈着小短腿围着桌子跑起来,双瑟提着裙子假装追赶:“往哪跑啊,大猫抓小猫啦~”
两人的笑声在院子里荡开,不知是风还是笑声让花枝也随之微颤。
双瑟从前没见过这里的春天,但自从与岁岁居住于此,她从没觉得这里的春和景明,是如此的霁月清风一般,让人留恋,甚至超过了那些年微冷带着酸甜气息的茫茫雪天。
许攸每每到此给两人带着诸多赏赐,双瑟并非不想领情,但每当她跪叩着回“谢皇上”时,她与岁岁平凡安逸的日子就好像裂了缝隙,渗进几丝宫廷皇室的寒意。
每一次都提醒着双瑟,岁岁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的未来也要担起那个与双瑟争了生生世世的“苍生”。
所以当许攸提起接二人回宫,双瑟次次都如临大敌,一口回绝。
双瑟尽自己所能的让这平淡安逸的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但岁岁终究还是会长大,那些她留恋着不愿结束的日子也随着变成了一段岁月长河里的回忆。
天宥八年,太子许熠年五岁,回宫入上书房识文习武。
双瑟知道身处皇宫再不比从前,她悉心关照着岁岁的一举一动,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岁岁聪慧,虽抱怨过几次皇宫中规矩繁多,但还是安分守己着没有出错,在上书房也成绩斐然。许攸对他赞赏有加。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又过了两年,传出一个消息。皇后有喜了。
对于这件事,双瑟只是心剧烈的震动了一下,随后看到书桌前认真书写的岁岁她就冷静下来了。
许攸是皇帝,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他与皇后理所当然,自己无权过问。有岁岁就够了,
这个皇帝最好让皇后的孩子当,自己带着岁岁隐居山林过平凡日子就好。
倒是许攸,隔了几日来宫殿里找双瑟。
是夜,灯已全熄了。许攸批完奏折从御书房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双瑟的床前。
许攸心里的确以苍生为重,他也做到了,许国近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臣民莫不顶礼膜拜,盛传当朝天子为明君在世,真真应了他出生那日的幻日之奇景。
可是双瑟心里苦楚,天下是太平了,是天宥盛世了,可总得有人做出牺牲才行。
她感觉到许攸一步步靠近床边,站立良久。
“双瑟,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是皇帝,对得起臣民就好。”饶是许攸也没想到,双瑟还醒着,说了这么一句。
他掀开帐帘坐在床边:“双瑟,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双瑟往里侧挪了挪。
“我是来解释方婠的事,她的孩子是个意外,不是我愿意的。”
双瑟笑出声,侧起身对许攸道:“皇上折煞臣妾了,皇后有喜臣妾该祝贺才是。”
许攸靠近双瑟:“你别生气了,我不会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朕的皇子只有岁岁。”许攸躺下从身后抱住双瑟。
“不,岁岁不要当皇帝,让方婠的孩子当。”
“双瑟,你在说什么?你忘了当年我是怎么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吗?皇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啊。”
“我就是不想让他变成你这样!”双瑟甩开许攸的手,低声道:“心里容得了苍生,容不下其他……”
“不……”
“你有你要庇佑的天下苍生,把岁岁留给我好吗?”
“岁岁是你的,你是我的。”良久许攸只说了这么一句。双瑟自知劝不了他,任由他把自己牢牢抱在怀里,不再言语。
许攸那晚就下定决心要除掉方婠母子,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太子要是许熠,皇后也该是双瑟了。
只是方婠现在背后的势力是丞相一派,牵扯到的官员也是朝中大半,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他给方婠的安胎药里下了毒,要除掉那个方婠用手段得到的孩子。
可是他小看这个女人了,端庄贤良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城府,又怎么猜不到他的心思。
天宥十年,冬。算着日子方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今年许攸碍着丞相的面子也不好抛下临产的方婠去道观修法。
只好请了道士进宫,可见许攸是一心向道,年年修法都不曾耽搁。
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不知是不是双瑟这十年来第一次在宫里过冬的错觉。
双瑟裹着斗篷站在半壁赤红的宫墙下,看着雪花有的落进墙内,有的落进墙外。
宫墙瓦砾不知因何像是留不住雪,地上行之有迹的厚厚一层,而宫墙上只一寸许。多少俪人少女在这宫墙之内,不染风雪却也耗白了头。
十年,人世像是一年一度数十场这样的雪,而对比长生不死的妖来说,十年仿佛一片雪从天落地这片刻。
“半壁红墙一寸雪,且覆俪人十年心。”双瑟念完,雪忽然停了,原来是有人撑了一把伞。
双瑟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身着道袍,手拿拂尘,一手撑着伞。
没见过的,恐怕是来宫里做法的小道士,此处院落临近皇墙外层,少有人来,不知他初次进宫是不是迷了路罢。
“半壁红墙一寸血,且负离人十年心。”这句让旁人听来却是这个心境,小道士看向双瑟,又开口。此语一出让双瑟惊得后退了一步。
“忍冬,既看通透了,还是出宫去吧。”
“你认得我?”
“贫道念你一时糊涂,身陷情劫,也并未伤人性命,就不与你计较。你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顷元道长一开口双瑟便知他道行不浅,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双瑟确实不喜欢这深宫,可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都在这里,自己又怎么舍得离去?
“若我不呢?”
“天长日久,必生祸端。”双瑟忽然心悸了一下,怅然若失一般。
她不理身后的顷元,大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