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任鸿胪寺少卿的制令很快明发,身体也有了起色,权策本打算返回府邸,武后不许,令其在上阳宫休养数日。
太平公主偶尔会来探望,见他情绪低落,便邀他一同欣赏曲艺表演,她偏好特别,不喜歌声,嫌弃媚俗,不喜舞蹈,嫌弃闹腾,甚至不喜多种乐器一同演奏,觉得嘈杂,因而她请权策欣赏的曲艺,多是一种乐器演奏的纯音乐。
“大郎,怎的还是无精打采,可是这曲子太素淡,不对你胃口?”太平公主斜昵他一眼,不待他回答,轻笑两声,“呵呵,我倒忘了,大郎现下虽乖巧,却也是风月常客,喜好些浮艳曲调,也是自然”
即便如此,太平公主并无意改弦更张,继续听着一支横笛,吹奏渺远之声。
权策无言,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武后交代他的一桩事,就是要让芮莱夫人自武攸暨身边消失,且要让武攸暨死心,这个安排,虽未明言要杀掉芮莱夫人,却也是不杀而杀,至少要让武攸暨确信,芮莱夫人已死。
他早知此事无可避免,早先曾为自己只能坐视无法援手而自责,却未料到,转眼间,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自己头上,令他焦灼万分。
丽景门刑具花样百出,不过是短时间折磨肉体,武后轻轻一句话,却将他的心神一并吊起来鞭打,一打,就是一生。
“大郎?”太平公主嗔怪地唤他一声,被他直勾勾盯着看,感觉颇为怪异,“若是实在不喜,便自去园中游玩,只是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可骑马”
权策回过神,想了想才说道,“公主,此曲淡雅,臣并非不喜,只是偶然有段音律在脑中回环,只恨对音律之事一窍不通,难以谱写,是以烦恼”
“哦?你且说来听听,我也颇识音律,若果真可取,我代你谱出,也未尝不可”太平公主来了兴趣,屏退几名乐师,坐到权策对面,听他哼哼唧唧,一开始觉得可笑,细听之下,颇有一些章法,便耐下心思,琢磨着宫商角徵羽。
吉他的音调谱写成古代的曲谱,并不能一蹴而就,忙了大半个时辰,还只是粗陋的半成品,太平公主并不急躁,颇有成就感,“待来日请些大家来打磨一番,对了,武侍郎对音律颇有心得,也请他来参详”
权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揪。
太平公主并未察觉有异,继续品评,“此曲前半段平和欢快,有些缠绵之意,转折后悲切伤感已极,沉沉浓郁,感人肺腑”
“公主……”权策开口就被打断,太平公主有些嗔怒地瞪他一眼,“你我并非外人,唤我一声姨母便可”
“是,姨母”权策顺当改口,“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故事?”
“自然听过,化蝶嘛,你是说……”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返过身去细细品味自己写下的曲谱,“果然如此,倒不用再请人打磨了”拎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全神贯注。
权策失笑,等到她停顿的间隙,连忙凑上前问道,“姨母,不知,您对故事里的马文才,作何评价?”
太平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生在贵胄家,自是人上人,你若是有心仪女子,求而不得,姨母可为你作主取来,嗯?”
“没有,没有”权策摇手否认,心中一点星火熄灭,再无一丝侥幸。
上阳宫待了七日,太平公主忙于曲谱,没再搭理他,他则苦心思索,当如何行事,才能最大限度不伤人心,朦胧间有了些打算。
回到义阳公主府,先去拜见母亲,义阳公主少不得搂着他,又是一番哭天抹泪,权竺还好,五岁孩童胖了一圈儿,壮实得紧,见到权策归来,黏上来扭皮糖,一口一个大兄,憨实可爱。
权箩却不然,旬月有余不得见,她已经不认得这个自称大兄的人了,一冲她伸手,还未碰到,便咧开嘴尖声大哭,待手缩回去,立刻云开雾散,自顾自把玩手中珊瑚珠,这东西还是权策送予她的,臭丫头却是认东西不认人,惹得权策生了好一番闷气。
义阳公主命人将芙蕖也叫了来,一道用了午膳,看席间互动,这段时日共渡难关,芙蕖已然得到义阳公主的认可,许多府中琐事,也交由她操持,权箩用午膳也是芙蕖抱着喂食,小丫头用膳的时候,乖巧得很,只管张着红润小嘴儿,喂啥吃啥。
权策陪着家人热闹了一阵,心中疑团始终未解,他回府来,父亲权毅不见踪影,见母亲没有提及的意思,他也不敢问。
“大郎,郑郎君、大卢郎君、韩郎君、崔学士、杜给事中、李少监等人过府拜望”门房通传声从门外传来。
“你先去忙,莫要累着”义阳公主放行,芙蕖起身给他理了理衣襟,翘着脚目送他远去,义阳公主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来拜访的宾客都是知交好友,并不拘泥,见他全须全尾,也就放了心,都没有逗留,中途翰林院的宋之问,起居郎张说这些往日同僚也前来探望,新任鸿胪寺卿豆卢钦望也派了人上门,慰问一二,敦促他尽早履职。
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才得清净,回转未名小院儿,便拉着芙蕖去了书房。
“郎君”岂料,芙蕖比他更急,乳燕投林,将他抱得紧紧地,脸颊厮磨着他的脖颈,泪滴冰凉,口中呢喃,“你吓死奴奴了,吓死奴奴了”
权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交颈相拥,“芙蕖,今日未见到父亲,他不在府里?”
“说来很奇怪的”芙蕖立刻抬起头,“驸马才休养好一点,就外出了一趟,没有带人,回来就又病倒了,病得很严重,神识都不清醒了,好一些后,就不肯在府里住,去了两百里外的嵩山中岳观静养”
权策蹙眉思索,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脑子一懵,缓缓转过头来,哑声吩咐,“芙蕖,你安排下去,自今日起,未名院中不得见鲜亮颜色,给我换套素淡的衣服,对外就说我死里逃生,要还愿,不事奢侈”
芙蕖乖巧点头,什么都没问,出去张罗去了。
权策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双手蒙住了脸,帝王要杀人,更要诛心,父亲的外室,和那个已经八岁的庶出兄弟,怕是没了。
权策有一些悲伤,更多是恐惧。
大唐,是个气吞山河,雍容磅礴的朝代,但荣光只属于极少数人,大多数人仍旧是苟且着,难堪着。
谁又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