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茉,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但对你的伤害,我只有一句对不起,别的我也赔不起了。”宋勉空洞的眼神飘忽着,仿佛整个躯体都是空的,“忘了我,忘了过去,自己好好去生活吧。”
他还是对她说这些话。
在她千里迢迢找来之后,依旧不为所动。
时茉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唤回宋勉。
情急之下,她往前一扑,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处。
“那行,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忘了你,忘了过去,你说我该怎么做?”
宋勉浑身僵硬,如同被灌注了混凝土一般。
“当初你担心我被我哥欺负,你要我搬到你家住。我来月经,痛得晕倒了,你吓得脸都白了,半夜还偷偷到宋婧的房间里来看我。”
“现在呢,你把所有的身家,几千万,全都给了我。”
“宋勉,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就一句,”时茉抬起头,湿润的双眼对上他冷静的眼神,“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在十年前就对我动了心?”
“就算我对你动了心,那又怎么样?”宋勉的面容冷峻,“我又不能和你在一起。”
时茉的眼睫颤抖,“为、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会想起宋婧。”宋勉连声线都变得冷静自持,“遇到你之后,我经常会做梦梦见宋婧,看见她从水塘里爬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水。跟我说,‘哥,我好冷。’”
时茉看着他,眼眶里又一次滚烫起来。
“当天晚上,如果我带着宋婧回家,而不是……不是和同学去打球,宋婧也不会出事。说到底,都是我,是我害了宋婧……”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十年,整整十年。
当年的事,连给他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傍晚,他抱着篮球跟同学先走了,把宋婧留在了校门口。他还记得宋婧一声又一声地叫他,“哥、哥。”
再见到宋婧时,他看到的是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被一片白布盖着的宋婧。
“宋勉,宋勉,你听我说,当年的事和你无关,真的。那个人已经盯了宋婧很久了,只是恰巧那一天他好下手而已。”时茉泪流满面地拥住宋勉。
“不是,如果我那一天带宋婧回去,宋婧也不会被人糟蹋了。”宋勉泪眼模糊,“她才十六岁,她什么都不懂,那么可爱……”
“宋勉,你别这样,别这样……”
宋勉双手用力夹住她的臂膀,“你知道,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向宋婧赎罪,你说我要怎么活?我还能怎么给你幸福?”
“不是的,宋勉,宋婧一定不希望你这样,她希望你幸福的。”时茉哭道,“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也痛苦了十年了,够了宋勉,真的够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宋勉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塑像,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不够,宋婧只活到十六岁,她本来有一个最美好的人生,但她就这么死了。她从来没受过一点委屈,但她受到那么大的侮辱。”
“时茉,死有余辜的人是我,是我。”
时茉打了个寒颤,从来没有感受到,宋勉心里的死结是这样令人绝望。
她束手无策,只能抱紧了痛不欲生的宋勉。
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替他分担这些痛苦,因为这个世界真的不能感同身受。
中午,两人回到摩梭人家里,一家人挺热情好客。摩梭人,地位最高的是他们家的外祖母,一个年逾八十的老人,把德高望重印刻在她一道道如车辙般的皱纹里。
吃过午饭,宋勉单独出去了,时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十几分钟后,她意外接到萧朗的来电。
“见到宋勉了?”
时茉嗯一声。
萧朗接着问道,“他还好吧?”
他的语气十分不确定,或许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时茉淡淡一笑,“不算好,也不算坏。”
“你能把他给我带回来么?”
在时茉面前,萧朗从未这样低声下气过。其实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低声下气过,这辈子他混过,恶过,也犯错过,他认,但他照旧我行我素。
只有在宋勉的事上,他感觉到忧虑了,甚至是害怕。
“时记者,现在能救他的人只有你了,你怎么都得把他带回来,不然他就废在那个山坳坳里了。”
时茉的心疲惫到了极点,“他不肯听我的。”
“啧。”萧朗烦躁地磨了磨后牙槽,“要实在不行,老子亲自去一趟,绑,我也要给他绑回来。”
时茉叹息,“要是能绑回来就好了。”
萧朗一下失了声。
她说的没错。
静了几秒钟,萧朗换了个话题问,“你没跟小勉说是我把他的地址泄露给你吧。”
“我没说。”
萧朗刚想放个心,又听到时茉说道,“我没说,他也猜得出是你告诉我的。”
萧朗:“……”
就这年头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就这么不被理解呢?
“行吧,就这样吧。”
通话切断,没多久,时茉听到房屋外响起凌乱的嘈杂声。很快又归于平静,接着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刚要起身,便看到宋勉走过来。
“我给你找了车,现在就动身,天黑前应该就能到达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小镇上。到时候你在小镇上过一晚,再去县城坐火车回去。这里是吃的,你带路上吃。”
时茉没记下他为她做的安排,紧张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暂时先留在这里。”
说完,宋勉要去提她的背包,时茉连忙上前,“这个暂时要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永远都不回去了?”
想起那份档案袋里装着的东西,时茉不寒而栗。
已经很清楚了,他是把所有的后路都安排好之后才来的这里,他根本就没做回去的打算。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一直逗留在这里,我还想去其它地方走走。”
时茉握了握拳头,知道于事无补,但她还是直白地问出来了,“那我呢?”
宋勉的表情微微凝滞,他垂下视线,“你回清海吧,我跟萧哥和杜妄交代过了,有什么事找他们就行。”
下一秒,时茉径直背起包,走出了房间。
院子外,果然有一辆小型面包车在等候着。
其中一个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女生,穿着当地的特色服装,应声看过来,接着视线又越过她,看向后面。
“她叫拉措,她会帮你送到火车站。”宋勉手里拎着一个布袋,“这里面是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拿着,路上饿的时候吃一点。”
跟她说完,宋勉抬眼看向那个叫拉措的女生,“路上开车小心一点,拜托你了。”
宋勉说得很郑重,拉措收起笑容,一脸认真地对他保证,“放心吧,我十三岁就开始在这条路上跑,附近几个村就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路的。”
时茉扯了一下肩带,面无表情地就要去开面包车的门。
既然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赶她走,那她就顺了他的意。她早上才找到他,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而他连一天都容不下她,就叫人带她走。
没有人做得像他这么过分的。
谁知她刚往前半步,手臂突然被人拉住。
“拉措,你等一下,我再跟她说两句就走。”
时茉不情不愿地被他拉到一旁,脸扭到一侧。
“现在走,勉强才能到外面的小镇上,晚一点天就黑了,那样不安全。”宋勉笑着说道,那姿态很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我知道。”
这一别,再见面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她的心情用心如刀割来形容都不为过,而他就因为怕天黑要赶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她推走。
感觉到眼泪又快要冒出来,时茉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不争气,转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只是还没等她收拾好心情,突然,一个力道将她往后方拉了过去,紧接着她便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时茉,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她感受到宋勉的手臂在不停地收紧,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如果没有发生当年的事,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已经结婚了?”
时茉阖上眼,泪水沿着眼角跌落下来。
“也许,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也说不定。”他的嗓音染了一点笑,那种很绝望的笑。
“那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只要你说一声,我现在就可以跟你结婚,现在就可以给你生孩子。”时茉哭道,“好不好,宋勉,好不好?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再离开你了。”
宋勉抱得她很紧,像是要把她的骨骼都挤压到一起,良久时茉才听到他似乎咬着牙说道,“时茉,是我辜负了你。这辈子我就这样了,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偿还你。”
在宋勉的怀里,她哭得泣不成声,只隐隐约约中感觉到宋勉似乎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最后,她还是被宋勉推上了面包车,车门也是他亲自给她关上的。
时茉要下车,却听到宋勉大叫一声,“拉措,走!”
引擎声响,车辆缓慢往前滑动,时茉贴着窗用力拍打着,她紧紧地看向宋勉,“宋勉,宋勉。”
拉措看着后视镜,犹豫着要不要踩下油门,却听到宋勉又大喝一声,“拉措,快点走!”
面包车终究还是渐行渐远。带着他最爱的女人走了。
宋勉呆立在路边,失魂落魄。连面包车扬起的尘土都沉淀下来了,他依然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
在炽烈的阳光下,那姿态仿若是一座木根雕塑。
另外一边,时茉坐在面包车里,十分安静,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拉措看了看后视镜,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有意打破沉默,“你要听歌吗?”
时茉的眼神放空,半晌才嘶哑着出声,“不用。”
山路崎岖不平,面包车不停左右晃动,拉措继续找话题,“你长得真好看。”
是她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
拉措真诚的夸赞并没有拉回时茉更多的生命力,她依然像个木偶般摆坐在座位上,不声不响。
拉措两次搭讪失败,只好闭紧了嘴,专心开车。
哪怕是在一段相对宽敞的山路上行进,面包车的速度也并不快,始终保持在30迈左右。
时茉心如死灰,阖上眼。面包车偶有颠簸,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
她和宋勉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时茉在心里悲哀地想着。
就在她感受到身体渐渐往左倾斜时,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往前推去,猝不及防间她听到一阵巨大的响声,“砰!”
紧接着是拉措“啊”的一声惨叫。
……
……
把时茉送走之后,宋勉魂不守舍地回到布次家。
布次家养了一条黑犬,七八岁了,通身漆黑,一双乌凌凌的双眼。
据说摩梭人家里都喜欢养犬。男人半夜三更走婚时,都要带一块猪膘肉,就是用来打发狗的。
黑犬见到陌生人都会大声吼叫,但对宋勉不会。
宋勉刚走到院门口,黑犬摇着尾巴贴近他。宋勉弯下腰,摸着它的脑袋。
黑犬吐着长长的舌头,模样亲昵。
“自己玩去吧。”
黑犬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路跟着他回到房间。
宋勉进了房间,从行李包里找出一条牛肉干,撕开包装塞到黑犬嘴里,“就你活得舒坦,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吃的就高兴。”
黑犬顾着吃牛肉干,口涎延伸下来。
宋勉心情沉重,连对一条畜生都不肯敷衍。用一条牛肉干打发走黑犬后,宋勉脱了鞋,躺到床上去。
结果他想错了。
就算他闭上眼,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出时茉那张脸来。
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把他的心都哭碎了。
意识在浑浑噩噩中浮沉着,一阵刺耳又尖锐的铃声划破他沉重的思绪。
宋勉莫名其妙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清醒过来后发现是他的手机响了。
来到这里后,他就把手机关机了,彻底陷入与世隔绝的状态。所以萧朗给他发时茉要来找他的信息,他也没能及时看到。
直到看到时茉,他才打开手机看到萧朗那几条推卸责任的信息。但木已成舟,他也懒得追究萧朗。
只不过时茉在回到清海前,他的手机一直是畅通的,而且是机不离身。
在铃声自动切断之前,宋勉按下接听键,张口时是略带干哑的嗓音,“喂,萧哥。”
“宋勉,时茉出事了知道吗?”
宋勉浑身的毛孔立时都张开,两三秒钟才抓住漂浮无力的声音,“时茉她出、出什么事了?”
“出车祸了,刚才我接到她电话,说是有好大的石头砸下来,刚好砸到她车上,你现在人在哪儿,和她在一起吗?”
宋勉的脑子嗡一声就炸了,下床的动作太急,眼前突然一黑,他一时没站稳,又跌回床面,“萧哥,你在和我开玩笑的吧,你不要骗我。”
“我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萧朗都低声吼出来了,“时茉没跟你在一起吗?她不是去找你了?”
宋勉软着两条腿往外走,“我让她回清海了,她也就走不到一个小时。”
“你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了呢?”萧朗责怪的语气中夹着懊恼,“现在你赶紧去找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她跟我打一半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
是死是活……
摩梭人家的房屋有高高的门槛,宋勉没能迈过去,在听到萧朗说时茉不知道是死是活时,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摔倒在地。
宋勉一边爬一边找到时茉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在漫长的两三秒的反应时间过后,他听到的是机械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抓起手机,他没再犹豫,发了疯地拼命往外跑去。
布次家的孙女今年十三岁,见宋勉飞快地往外冲,跟在他后面追了几步路,“宋哥,你去哪儿?你鞋子怎么都没穿?”
风从他耳边穿过,灌进他的喉咙里,像刀片一样锋利,宋勉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他不停地往前跑,脑子是麻木的,身体也是麻木的。
他还记得宋婧出事的那天晚上。
他打完球回家,邻居一看到他便跟他说,“宋勉,你怎么才回来?你妹妹出事了,在你学校那边的水塘里,你快点去!”
当时他的脑子有点懵,犹豫了两三秒才想起自己现在要往学校那边去。
在去水塘的路上,他的心有点慌,有点不安,他以为的“出事”只不过是宋婧被人欺负了一下,或者是从哪里摔伤了,又或者她莽莽撞撞的,过马路时被车撞到了。
他没想到邻居说的“出事”会是宋婧死了。
跑到水塘边,远远地,他便看到偌大的水塘被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
他喘着粗气挤进人群中,看到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到他爸和他妈跪在地上。
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只脚光着,一动不动。
他再往前,看到了宋婧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双眼紧闭。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发生在几天后。
他在学校里上课,班主任突然跑进教室,打断正在上课的数学老师,冲他叫道,“宋勉,你现在赶紧回家,你爸出事了。”
他坐在最后一排,目光茫然地穿过整间教室看着班主任。
接着他摔了手中的笔,夺门而出。
那天班主任说的出事是,在找到强奸宋婧的嫌疑犯后,宋父在身上藏了一把水果刀。
嫌疑犯被办案民警带走的时候,宋父突然举着刀冲了上来,他要替冤死的女儿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离嫌疑犯最近的民警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水果刀。
刀插的位置刚好就在民警的心脏部位。救护车还没赶到,民警就没有了生命体征。
宋父当场被抓。
两件事接连发生,宋勉来不及感受痛苦,整日战战兢兢地守着宋母,连学校都没敢去。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那天晚上,宋母突然跟他说想吃巷子口的大馍,让宋勉给她买去。
这段时间宋母的精神不是很好,经常不吃不喝,睁眼一睁就睁到天亮。宋勉怕她出什么意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宋母说要吃大馍,他原本是想带他妈妈一起去的,但宋母说累了,不想动。
他想快去快回,不过十分钟时间,很快的。
事实证明,人的预感真的是很灵验。
站在大馍店的店门口,他在等老板给他找零钱,突然身旁冲出来邻居家的小男孩,拉起他的手就走,“快,宋勉哥,你妈从楼上掉下来了,你赶紧回家。”
闻言,宋勉先是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竟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生拉着往前走了几米。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他仰天长啸一声,“妈——”
吼完,他一把扔了手里的大馍,扯下小男孩的手,疯了一般往回奔去。
但是,还是来不及。
刚刚跑回楼下,远远地,他便看到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和宋婧不一样的是,那个人是有颜色的,仿佛,他还能看到一颗心脏还在身体里不停地跳动着。
但那个人的身下流出了一滩血,一滩猩红色的鲜血。
可是,那个人身上的衣服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今天早上他才为他妈妈穿的衣服。
“妈——”
宋勉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接着,他往宋母躺着的方向爬了过去。
十年前的一幕幕,晃现在宋勉的眼前。奔跑中,一双凶狠的双眼里不断地冒出温热的液体来。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现这些噩梦,因为该失去的亲人全都失去,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但他忘了,他还有时茉。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
从以前到现在,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他?
胸口像被剧烈的风劈开一样疼痛,双脚也像灌了铅一样越跑越沉重,宋勉咬着牙往前跑,一刻都没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