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江南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夏了,船里的空气比起刚出发的时候潮湿许多,屋里的物件多要发霉,连着容溦兮本人都觉得要发霉。
头上是金灿灿的太阳,甲板被照的泛着油光,容溦兮拄着下巴在最顶层的围栏上往下望,无比怀念起了前一阵那朵追随了数日的雨云。
船上总共不过那几个人,容溦兮一听身后沉重又急促的声音还没回头就猜到了是谁,她拖着慵懒而潮热的声音问道,“世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女人翻脸跟翻书一样,弥撒不敢去随便招惹,本来他在屋里是不打算出来的,可苏温言们的厉害使唤人准备了一桶水在屋里沐浴,叫他出来将晾干的衣服送过去。
他不情愿的出去,希望快去快回,谁知刚上了楼梯就扫到了容溦兮的背影,刚要躲闪又被人抓了个正着。
容溦兮回过头看着弥撒尴尬的杵在那里,表情有些难看,便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弥撒讨厌自己这般扭扭捏捏的样子,喘匀了气才大方的说道,“我来给世子取衣服。”
容溦兮看着远处飘着的白衣阙阙,晃过了神来,这人倒是会算天气,知道今日太阳大,便将潮湿的衣服拿出来晾着。
她耸了耸肩,拍了拍弥撒的肩膀走过,“伺候他你也是辛苦,快到杭州了,叫你们世子快些出来透透气吧。”
弥撒感受肩膀的沉重,心里也抖了一抖,可一偏头女子脸颊的酒窝又让人心安了不少。
五艘马船稳稳的停靠在了岸边,到底是江浙会首,一听苏温言要回来,各方店铺的老板都过来迎接,远远望去船边上像布满了各色的蚂蚁。
苏温言刚从船舱出来,底下人便是眼巴巴的笑望着,人还没走几步,就跟着上了来一家一家的汇报买卖情况。
哪怕是得了苏温言一个“嗯”,都觉得家里头长脸。
不过一会儿,容溦兮就在后头听了个大概,这里面有茶园老板,果园老板,园林老板,酒楼老板。。。。。。
容溦兮一边听着一边看到旁边弥撒冲她来了个骄傲的眼神,容溦兮心中一抖,到了人家地盘又要开始寄人篱下了。
龙三他们离不开船,只在码头附近住下,容溦兮虽然不介意却被苏温言点名了要跟过去商量事情。
她心中悲哀,只见前头的人走了一会儿接过了绸缎坊老板的一个斗笠,转身便朝自己走了过来。
白色的斗笠正好的套在了女子的头上,容溦兮心中诧异,伸手就要摘下来,却被人反手捂住了手掌,只他吐着热气在耳边说道,“待会儿入府避免不了碰见我父亲,你若想活久一点,还是不要让他记起来你的脸才好。”
咯噔一声,容溦兮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当初那件事纵使苏温言不和她算账,他父亲错失了皇位恐怕早就起了杀心。
这声音只有两人听得见,可模样却是所有人的都看得见得,不到半日,苏温言从京城带回姑娘的事情,满城皆知,容溦兮想要游玩的心情被这冷水突然浇下来,呆在屋里失神了好久。
京城里的房子要数太师府最大,毅勇侯府最雅致,清平楼最神秘。。。
可容溦兮进了这五进五出的偌大家苑,忽然就明白了苏温言眼高于人的理由,这地方附庸风雅,亭台楼阁在一个园林里完美展现,且不说这媲美狮子山、洞庭水的打造,只看这院子里的三座白玉宝塔,就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些门道。
来的时候领路丫鬟介绍过,说这三个宝塔乃是秦先生卜算得来,白日里可压住地上的邪气,等晚上还能对上空中的三颗明星,委实很玄妙。
“吱呀——”
门轻轻打开,进来的两名小丫鬟有闭月之姿,羞花之美,侬侬之音张开便说道,“世子唤我二人伺候姑娘,奴婢叫月儿,她叫莲儿,姑娘有什么吩咐告于我二人便是。”
容溦兮还没习惯,就见叫月儿的丫鬟拍了拍手,后头几个小厮抬了数大桶药汤进来,一掀开帘子她才发现屋内还有这番天地。
莲花状的浴池被倒入了热汤,这是酒足饭饱后要沐浴的意思了,容溦兮浑身疲惫早就不知道哪里是舒服的,哪里是不舒服的,今日下了船又一身的潮气,正是该洗澡的时候。
江南地界果然连洗澡都很讲究,浴池边两名婢女托着莲花叶,上头放着一块木兰花胰子,池底除了药汤之外,还有磨碎了的沉香,容溦兮整个人一进去,便觉得浑身舒畅,飘飘欲仙。
屋里的一头蒸汽氤氲,疲惫和乏累一丝一丝的从四肢流走,沉香和药汤的香气趁机惬意的取而代之,有那么一瞬间容溦兮好似抛却了见到齐王的担忧,只想泡在这池子里永远不出来。
另一边苏温言听人过来回话,满意的勾起了一个笑容,拍打了袖口两下便站起身来,同弥撒说道,“走吧,同我去会会我的好父亲。”
齐王的房间在这宅子的东北角,他最信风水卦术,哪里位置最好就住在哪里,可如今这房间已经空了许多天,苏温言来寻他的时候他正颓废的坐在他最讨厌的最北角。
这屋子挨着白塔而落最是阴暗,终年见不到什么阳光,苏温言推门进来的时候,齐王却悠然的轻蔑一笑,仿佛在看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我的好儿子,已经青出于蓝了。”
苏温言背着手看着衣冠楚楚的齐王,若没有这些年的事情,俩人依旧可以做父子,苏温言给过他机会,可他放弃了。
“父亲谦虚了,论谋算您仍旧在我之上。”
苏温言说的是什么事他心里有数,齐王这时候伸出了两只苍白无力的手,几天过去上面依旧还是有着被勒过的红印,可他的面容却毫不在意,仿佛在自嘲的说道,“是我儿谦虚了,若我胜过你,怎么会算漏了你的心思。”
他本以为自己试了一个调虎离山之际躲过了弥撒这个狗腿子的监视,没想到这府里已经处处被安了眼线,自己一举一动都在苏温言的掌控之中,他又是生气又是欣慰,仿佛一个人间鬼吏的说道,“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你对你亲爹也退狠了些。”
“父亲若走了,舅舅家那边我无法交代。”
“啪——”提到了那边的人,齐王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汹汹的说道,“你要记住你姓苏!不姓温!为了这江浙会首的位置你把你父亲卖给他们,你简直大孽不道!”
苏温言见人如此,也不过是浅笑了一下,跪在地上客气说道,“儿也不过是按着父亲从小的教诲办事,权衡利弊,胜者为王,以父亲的囚禁换取江南乃至京城四方的利益,这笔买卖不亏呀。”
齐王看着苏温言的嘴脸,比起自己年轻时还要阴险几分,阖上眸子说道,“早知如此,当初你在京城发病我就不该找人来医你。”
苏温言笑了一声,无奈的摇头道,“父亲真会给儿脸上贴金,那是我师父算出来的卦象,若父亲不是惦念自己的性命为之牵连,如何会在先皇驾崩时就带着我逃回江南。”
苏温言见齐王默不作声,便当做了默认,收回笑容将怀里的药膏拿了出去放到了两人面前,说道,“不过,父亲交代我的事情,我都一一做了,太子如今已经入了璇玑阁,只需要再给他最后一击,这皇位便是大皇子的囊中之物了。”
“可惜。”苏温言继续说着,眼睛时不时的瞄着齐王的脸色,见他脸上从血色渐无面色到铁青,又戏虐的说道,“可惜这次我与皇后娘娘数次见面,她倒是从未和我提过父亲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