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城求医照样没什么收获,马氏这回却一反常态。
她看着面无忧伤,脸色平静,反而对贺氏说道:“我就料到又是这样,姐姐你也别气了。”
贺氏愤愤不平,“我生气,主要是因为这个徐郎中医德太差了,他那是什么表情,鄙夷轻视吗?”
楚晏晏不知怎么回事,就问她们:“他不替马姨娘看病吗?”
贺氏说道:“不是不愿意看病,他把完脉后就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说什么他能力有限,只能尽力试试,我看别的郎中都把两只手,他就只把了一只手,我便让他再瞧瞧,他却怎么也不愿意,还飞快地开了方子就想打发我们走,好像我们是瘟疫一样。”
于是,她又骂了那徐郎中两句,“庸医!缺德!”
楚晏晏听后对马氏说道:“你别放心上,有些人就是这般小人作态。”
马氏微微笑道,“知道的。”
夜里李二爷安排众人住义庄里,楚晏晏和贺氏马氏带着楚献南,以及另三个女人住一起。
奔波一天了,几人很快便入睡,待到巡夜的更夫第三次敲响竹梆子时,“咚!——咚!咚!”
正好是三更天了,一直闭着眼睛的马氏慢慢坐了起身。
原来她一直都没睡着。
马氏将紧靠在她怀里的楚献南轻轻挪开。
她下了床榻,替儿子掖好被角,然后蹲在边上仔仔细细地凝望着他,眼眶中一点一点地闪起了泪光,她使劲眨眨眼,然后站了起来,出门向着义庄外的湖边走去……
阿军跟阿荣,每天夜里都会温习辛桥帮帮主所教授的功夫。
阿军自是不用说,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得虎虎生威。
阿荣是个十分聪慧的少年,可惜体弱,气力不足,但好在他愿意埋头苦练,因此与壮如蛮牛的阿军相比,他的功夫也没差太远。
两人先是各自练功,等到筋骨活泛了,再对打一回,可谓酣畅淋漓。
今夜练完功夫后,他们两人便到湖边去洗澡,洗着洗着阿军提议去水里练练气功,阿荣没有异议,他们就潜入水中。
正屏着气,忽然天降一巨物砸到他们的脑袋上,砸得脑瓜子生疼,阿军被吓了好大一跳,双手疯狂地挥拳,并胡乱推开那东西,拉着阿荣便往湖边冲去,一边还大喊着。
“救命啊!有水怪啊!”
阿荣晕头转向地跟在阿军后面跑,他惊恐万分道:“真是水怪?”
阿军双腿一软扑倒在岸上,瑟瑟发抖地说着:“肯……定定是……”
阿荣提起浑身发软的阿军,催促道:“快走!”
别看阿军平时像野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却唯独怕鬼,这都多亏了他自己总耐不住好奇心,偏喜欢看那些描写鬼怪的话本子。
如今竟然真的“遇鬼”了,他可不是被吓得是三魂少了二魂,七魄只有一魄了。
即使脚下似踩浮云一般,但他还是拼了命地朝义庄跑去,打着颤音说道:“我刚才都摸到水鬼的脸了,手指还缠到了头发上……”
阿荣使劲地拥着阿军的肩膀,“别说了,越说越吓人,快走便是了。”
阿军点点头,可他却又忍不住,似乎自言自语道:“鬼怎么还有温度啊?我摸着他的脸还是温的,难道是个火怪哇?”
阿荣忽然停住脚步,皱着眉头对阿军说:“等等,你说那水鬼有温度?我刚才好像也摸到了什么,像是……鞋子?……天啊,那是人!有人投湖自尽!”
“啊?”
等他们下水将人捞出来时,竟然发现这竟然是马氏,幸好落水不久,稍作急救便将她救醒了。
马氏醒后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阿军派阿荣守着马氏,自己返回义庄去寻楚晏晏,他知道这事不光彩,便没惊动李二爷。
楚晏晏和贺氏大吃一惊,她们怎么都想不到,马氏明明白日里还那么正常,却在夜晚这么突然地就投湖寻死了!?
留下阿军照看楚献南,她们披上衣服,急忙向湖边走去。
当她们到了时,马氏已经不哭了,她曲腿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湖面。
说是望着,但其实更像是神不附体的发呆。
贺氏又气又急地问她:“你到底怎么回事?今日受那么点刺激你就不想活了?这半年来,我们遇到的事还少吗?国破家亡日夜提心吊胆苟活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不是?
我知道你现在痛苦不堪,等到了临安,别说郎中了,你要什么太医给你看都不是问题,实在不行还能找神医,可眼瞧着马上要看到希望了,你倒好临阵一脚退缩了!”
马氏好似听不到一样,一丝动静也没有,一动不动的,楚晏晏替她披上外衣时,甚至觉得她像个没有生气的泥塑。
良久,久到楚晏晏认为马氏不会给什么反应了,想扶她回去的时候,却听她开口了。
“姐姐,我没有退缩,而是做了一个决定。”
贺氏怒笑,“决定?你的决定就是,像个胆小鬼那样不活了对吗?你到底想过南哥儿没有,他还那么小,你让他怎么接受你投湖自尽了?”
马氏轻声道:“是啊,他还那么小,心智一点也不成熟,记性也不好,只要再过几年,他就记不清有我这样一个娘了……
所以只要我早早的死了,淹死也好,吊死也罢,只要我不是因为脏病而死的,我就不会成为他的污点,死的越早带给他的梦魇也就越少,等他长大了,只会以为我是逃难途中意外遇难的,他将不会知道他的母亲那般不堪过。”
“我怎么能去临安呢,难道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的是怎样的病吗?”
贺氏摇头道:“我不会叫别的人知道。”
“先不说藏不藏得住这件事,就算别人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再一天天地指望着,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人来治好我。
姐姐你说过,我应该怀抱着希冀,因为可能会有奇迹。
但如果偏偏我就是遇不上呢?
这病一时半会儿要不了我的命,但我迟早也会因此而死的,那时南哥儿已经长大了,他什么都懂了,他不仅会知道我遇到过那样的事,还会认为我贪生怕死,我不想有一天他会将我当做他的耻辱。”
马氏也笑了,可那笑里有藏匿不住的忧愁,掩饰不了伤怀。
她无疑是个美人,朦胧的月光笼罩着她,她就像块无暇的白玉,淡淡一蹙眉就显得我见犹怜,莫怪恭亲王为她着迷,连贺氏这会儿也不忍再说伤她的话了。
贺氏没想到,自己以为能鼓舞马氏的那番话,原来一点用也没有,她蹲下身子抱住马氏。
“你怎么这么傻!南哥儿将来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视你为耻辱,你原本有机会逃走,要不是为了保护他,你也不会让人侮辱,染上这身病,他知道了只会心疼,怎么可能瞧不起你?”
“不……你不懂……”马氏摇头。
贺氏松开她,“我懂你的心结……,因为不是被迫。”
马氏浑身一震,“你怎么会知道……”
贺氏看着她说:“因为我也是个母亲,并且我还知道你的性子,宁死不屈,除非为了南哥儿……比起你自己的清白,你更想要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听到这里马氏倏然崩溃了,她伏在贺氏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哭声可怜又绝望,让人听着为她感到心酸不已。
贺氏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从前总想着,你有儿子,我没有……,而且我还伤了身子,再没有机会生孩子了。
不论将来王爷还有没有其他子嗣,亲王的爵位都最有可能落到南哥儿头上。虽然你的地位不如我,但将来你是要跟我平起平坐的。
你比我有用,比我聪明,我是争不过你的,所以我唯一能为晏晏做的,就是保重好自己。
我想只有我活得久,我就总能多帮着她点,哪怕只是微末。至少,我不会让她羡慕别人有个母亲。”
贺氏轻声到了一句,“所以我们都要活着……”
……
回去的路上,楚晏晏有些愣神,贺氏的话中,她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她又似乎不太明白。
忽然想到了阿荣一直都听着她们说的话,于是有些紧张地看向阿荣。
哪怕她一个字也没说,阿荣却是能明白的,他微微一笑:“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到了,但是嘉福姐你放心吧,我会当做什么也没听着。”
楚晏晏也笑了,“嗯,机会到了的时候,我会同你解释。”
……
第二日启程时,李二爷见马氏戴着顶帷帽,他关心一句,“生病了?”
马氏轻轻地“嗯”了声。
一阵微风吹过,吹拂起帷帽的白纱,马氏的左眼上赫然一圈深深的乌青,看着惨戚戚的,但是她的目神异常坚定明亮,便如她的决心。
从此以后,她将不靠朝霞给她带来希望,也不惧夕阳落下后的昏暗,只要心中有光,便能照亮她跟她儿子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