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站台,风有些喧嚣。
“嗨,你们俩在这儿呢?”
京城到甘南三千里,乔震宇就为了这么几场戏,台词很短,但他不知背了多久。
此时他手里夹着烟,悠悠晃过来,打破了杨琛和于飞鸿之间的僵持。
杨琛一声怒骂:“滚开!”
乔震宇脸上笑容一滞:“呃,闹别扭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你们那小兄弟也下车了,搁那边站台等你们呢。”
说完乔震宇转身离开。
“好,好,你一直瞒着我。”杨琛手指点着于飞鸿,“你觉得我不配当父亲是吧?”
“你不配,我也不配,但我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
于飞鸿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声音里却透着坚定:“他不能再当贼。”
言语间自有一股子刚强意味儿。
“咔!”康红雷拍着巴掌,“好!真棒哎!”
尚竞站起身,“于导,没事儿吧?”
“没事儿。”于飞鸿应了一声,揉着脸看向杨琛,“你丫是有多恨我?”
“哎哎哎!这可是你说让真打的啊!”杨琛让人去拿冰袋,凑到于飞鸿身边,“不应该啊,我刚那巴掌用的巧劲儿,响亮归响亮,但是力道没落到实处啊!”
杨琛说着伸手把于飞鸿捂着脸的手拿开,“我看看!”
于飞鸿白了他一眼,拿开手,“我没事儿。刚刚打我的时候不是挺狠的吗,现在来装好人。”
“……”
杨琛算是发现了,就算是于飞鸿这样的女人有时候也会无理取闹,索性没再说话,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冰袋,轻轻帮她敷着脸。
于飞鸿看着小心翼翼托着冰袋的杨琛,忽然开口道:“你说得对,王薄跟王丽是有爱情的。”
杨琛愣了下,笑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没什么。”于飞鸿眨了眨眼,没再多说。
………
外景戏本来就没多少,拍摄进度很快,也就是半个月的工夫就拍完了,剩下的戏份都在京城拍,四十米的火车已经搭建完了。
从京城到甘南,再从甘南到京城,来回六千里,即便是杨琛都有些疲惫,更不用说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葛大爷。
葛尤心脏不好,还不能坐飞机,绿皮火车晃啊晃,回了京城就躺那了,养了两天才缓过劲儿。
“葛大爷,身体咋样了?不行再歇两天,先拍别的戏份也一样。”
“嗨,没事儿,吃着药呢,早拍早好,拍完了心里也畅快。”
“也行。”杨琛翻着剧本,“待会儿就是咱的戏,您待会儿收着点儿力,我怕接不住。”
“哪的话啊!”葛尤轻拍大腿,“我看了你的戏,挺好,经得住琢磨。”
“您捧了!我也就沾了个编剧的光,差强人意。”
两人正聊着天儿,化妆师走了进来。
杨琛站起身,“得嘞,您先化妆,我就不耽误您了,回见啊!”
“好,就不送你了。”
“您留步,化妆间挨着,就这么几步路。”
………
“摄影ok!”
“灯光ok!”
“收音没问题!”
剧组很快准备完毕,场记“啪”地一打板。
“Action!”
葛尤一袭马褂,留着一小撮花白的胡子,一张脸干枯蜡黄,还点着老人斑,戴着一副金丝无框老花镜,手里边还拄着拐杖。
妆化的很好,不过是个人都能一眼认出这就是葛大爷。
只见他一路颤颤巍巍穿过走廊,经过一串忙碌着的旅客,在杨琛、于飞鸿和王保强这里停下来。
“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让我挤挤。”
葛尤压着嗓子,声音低沉沙哑,虚弱无力,话音还没落呢,屁股就想往座位上坐。
于飞鸿瞥他一眼,眼神看向杨琛。
“哎!”
杨琛正收拾着于飞鸿递过来的风衣,见到这一幕,跟于飞鸿对视一眼,嘴角一挑,屁股抢先落下,占了座:“不好意思啊,已经有人坐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大爷,你坐这儿吧!”
对面的王保强一下子站起身,就要让座。
于飞鸿一把就给扯了回去,低声斥道:“少管闲事!”
葛尤身子仿佛没了主心骨,就要往里倒:“让我挤挤。”
杨琛瞬间伸手握住他的胳膊,站起身使了个巧劲儿,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条胳膊一兜,就把葛尤转了个身,笑道:“来,我带你去找一个好的,啊。”
“找了没有,腿脚不好。”
“有有有。”
杨琛脸上挂着笑,胳膊使力,半拖半拽地推着他往前走。
直到走道尽头,打开车厢小门,杨琛笑容一敛,一把推开葛尤,顺手带上了门。
葛尤踉跄一下,驼着背,垂着头,一副老头的模样,嘟囔道:“座儿呢?”
杨琛往旁边一靠,双手环抱,打量着葛尤,笑道:“你演的还挺像的!我告诉你,我们是一样的,都是狼!”
他说着把手搭在葛尤的肩膀上:“那只羊,我吃定了!”
葛尤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别骗我了!”
杨琛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演的还挺像的!”
“怎么瘸来着?”杨琛收回手,学着葛尤的样子,向着门口走去,“这样?这样?”
“嗯嗯!”葛尤瞬间挺直了背,拐杖拿在手里,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脚再拖着点儿地!”
………
“咔!”今天轮到尚竞掌镜,他摸着下巴,看着回放,“好!准备一下,下一场!”
工作人员瞬间动起来,重新置景,道具、场记、摄影、灯光统统忙起来。
趁着这工夫,杨琛喝了口水。
于飞鸿凑过来:“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跟影帝对戏什么感觉?”
杨琛想了想,摇头道:“没感觉。这才两句词儿的工夫,能有个什么感觉?”
“行。”于飞鸿拍拍他的肩膀,捏了捏,“我看好你哦,加油!”
………
“人员就位!”
“Action!”
“你说那老人是贼?”
“说你缺心眼儿你还不承认,贼会把字刻在脑门上吗?嗯?”
“你们怎么跟俺老乡似的,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于飞鸿正拿着保温杯喝茶,闻言柔声道:“人心隔肚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小心点儿嘛!”
“看着我!”杨琛伸手按住王保强的肩膀,“我像贼吗?”
“你不是贼!”王保强轻轻摇头,“就是有点儿看不起俺!”
杨琛笑了,指着于飞鸿:“你看她,你看她,她像不像贼?”
于飞鸿被两个人盯着,没忍住对着杨琛娇嗔道:“你盯着我干嘛?”
“我越看你越像好人。”杨琛笑着,“一个大好人!”
于飞鸿有些羞恼,手中保温杯一下子磕到杨琛面前,细语骂道:“滚!”
杨琛笑了笑,拿起她的保温杯刚要喝口水,王保强猛然起了高腔:“大姐就是好人!”
声音很大,猝不及防,反倒把杨琛吓了一跳。
王保强看着于飞鸿:“大姐你要是贼,俺把眼珠子抠出来!我说话算数!”
“你看谁都不像贼,你看谁都像菩萨。”杨琛淡然叹着,“我看你这双眼啊,长着也没用了,趁早把它抠出来吧!”
心中有佛,则见众生是佛。
………
“这几个镜头我要特写啊!”于飞鸿坐在监视器前,正在吩咐摄影师,“全景、特写,都要!”
餐厅车厢。
虽然现实里没有这么好条件的绿皮车,不过本来就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童话,倒也不必计较太多。
杨琛眼神落在葛尤身上,一手抄起一个透明的杯子,将鸡蛋一扣,以一种摇筛子的方式将鸡蛋壳剥了个干净。
葛尤的假发乌黑发亮,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一身精致的西服,他双手拿着酒杯,眉目悠闲,像只无害懒散的老狐狸,慢慢踱着步子走过来,在杨琛面前坐下。
“认识一下,姓胡名黎,承蒙道上兄弟错爱,都叫我一声黎叔。”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同时身子微微前倾,露出谦卑的姿态来,完全就是一副老派的绅士作态:“敢问兄弟是哪路神仙?”
“神仙不敢当。”
杨琛穿着一身卫衣,袖子依旧挽起,他的胳膊搭在旁边的椅子上,空门大开,整个人洒脱而不羁,说出的话却又透出些桀骜来,“我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过路鬼!”
这一段应该接黎叔手指剥鸡蛋的戏,不过得杨琛去做这个手替,也只能往后压一压。
“臭小子看清楚了,黎叔剥的可是生鸡蛋!”胡婧在旁边做着捧哏。
葛尤往前探了探身子,透出几分自矜来:“想交你这个朋友,可否赏光到我的包厢一叙?”
杨琛胳膊一收,终于坐的端正了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路的鬼,还是各走各路吧。傻小子的六万块钱,姓王了。”
顿了顿,杨琛身子往后一靠,胳膊再次搭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故态复萌:“喊您一句黎叔,卖我个面子吧!”
前后一番姿态变化,从桀骜到尊重,再到不羁。
这一番试探过手,双方心里偏偏有了点儿底。
葛尤眉头微皱,似是在嫌弃面前人眼界太小:“兄弟放心,黎叔不是吃火轮的。登车前已经有了交待,这趟车,不打猎。那只羊是你的了!”
“要是没猜错……”杨琛说着眼神看向正坐在旁边胡吃海喝的沙益和邓朝,“那两位是你的弟兄吧?”
葛尤随之看过去,点头道:“嗯,是跟着在下吃饭的。”
“吃你的饭,”杨琛看着葛尤,语气淡然而平静:“没听你的话。”
“怎么讲?”葛尤眨了下眼。
“您前脚探完营,他们后脚就来圈羊了。”杨琛嘴角一挑,终于露出抹冷意来。
“有这事?”
葛尤又瞧了俩小弟一眼,稍稍一停,再抹回来时,却忽然添了丝诡异的阴冷,声音细而不尖,像是从嗓子深处挤出来的:“瞧这意思,我兄弟没圈着羊,倒让牧羊犬给咬了?”
“嘶!”
就这么一句话!
杨琛胳膊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就像是喉咙里的那股子血腥味从牙缝里挤出来。
阴、冷、湿哒哒的,像是一条盘起来的蛇,露出了带毒的尖牙。
杨琛这一瞬间像是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
“咔!”
于飞鸿叫了停,“杨琛,怎么样?”
杨琛招招手:“Sorry,sorry,再来一次吧。”
说着看向葛尤,比了个大拇指道:“葛大爷,您这功底,绝对的这个!”
葛尤谦虚地笑:“捧了!”
“没有,您这是润物细无声,于无声处听惊雷啊!”
杨琛笑谈几句,心情平复下来。
一枚硬币顺着胳膊划向手掌,又慢腾腾的攀上指尖,最终缓缓地停下来,立在那儿了。
“呦,您还有这一手呢?”葛尤笑道,“这是真本事,有道行的。”
“小把戏。”杨琛呼出一口气,这才对于飞鸿道,“开始吧,再来一次!”
“各人员就位!”
“Action!”
“瞧这意思,我兄弟没圈着羊,反而被牧羊犬给咬了?”
“牧羊犬?”
杨琛笑了下,头轻轻一歪,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眼角微微上挑,透出些锋利的意味儿来,“我是狼,六亲不认的独狼。”
说着杨琛身形微微前倾,冷声道,“谁跟我抢食,我就跟谁玩儿命!”
葛尤一派宗师气度,受到威胁只是叹了口气:“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
杨琛坐在监视器前边,看着葛尤的戏。
葛尤整个人松弛而悠然,“叔对你没有偏见,顶多也就是恨铁不成钢。你也得理解当大哥的难处,有赏就得有罚。”
葛尤轻轻拉住邓朝的手,语气没一丝变化,脸上的表情也一如既往,但就是有那么股子阴冷的氛围冒出来:“那叔就给你留个念想吧。”
话音一落,“喀嚓”一声响。
邓朝蓦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都投进了葛尤怀里,他的一根手指头被黎叔给硬生生掰断了。
“好!”杨琛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拍着巴掌,“葛大爷牛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