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脚步声间隔不快，但过不多会，马钰那淳厚的面容便映入杨过眼中。

外面天寒地冻，更是刚下过雪，这位全真七子中的大师兄却只穿一件粗布薄长衫。

“师伯祖！”杨过想起一年前雪天和马钰同往古墓外赴约比武的情景，心中感慨，上前行礼。

马钰微笑道：“过儿，以后可无需叫我师伯祖了。”

杨过愕然，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钰还未解释，瞥眼看见赵志敬脸上的巴掌印，奇怪道：“志敬，怎么了？”

赵志敬低下了头，向马钰行礼，口中却只哼唧几声，没有明说。

江湖中人，极看中脸面二字，赵志敬是全真教三代弟子里的翘楚，一向自视甚高。

被杨过这十六七岁的孩子给扇耳光，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丢人了。

要是给马钰师伯知道，那赵志敬真是以后休想在教中抬起头来。

所以他羞愧难当，垂头不语。

马钰见赵志敬不答，愈加奇怪，又问鹿清笃道：“清笃，你师父他脸上怎么了？”

鹿清笃又哪敢回话？

只是跪在师伯祖面前，看看杨过，又看看赵志敬。

马钰虽然忠厚，并不是笨人，见了鹿清笃的样子，猜出赵志敬脸上的指印想必和杨过有关。

他皱起眉头，正要再开口询问杨过，后者已先说道：

“师伯祖，这位赵师傅脸上被我扇了几个耳光。”

“这…”

马钰十分惊讶，赵志敬身手在全真教三代弟子里排前茅，仅次于尹志平、甄志丙二人。

尹志平近年来潜心内丹炼气之道，结果仙没修成，武功倒荒废了些。

所以当下三代弟子里，除了甄志丙，就是赵志敬武功最高了。

看今日情形，赵志敬竟好似被杨过轻松打了几巴掌？

马钰虽然也曾听到江湖上传言，这两个月来江南到华北一带有位“神雕侠”杨过，武功高强，刚正不阿，对坏人绝不姑息。

同名是同名，可又怎么能和眼前这稚气犹存、细皮嫩肉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马钰再看一眼杨过，见他眼中精光外放显示出极高的内功修为，更是大惊失色：过儿这内力造诣，怎么好似比邱师弟还深？

马钰心里惊奇时，杨过继续说道：“这位赵师傅嫌我叫他师父叫得不够诚恳，说有辱师门，所以要出手教训我。

但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在出声示警之后，出手自保还击，反扇了这位赵师傅几巴掌。

师伯祖，此事如何了断，还请您定夺。当然，若全真教处置不公，我也未必会束手任欺凌。”

鹿清笃看到杨过掌掴师尊，就已十分骇异。

这时候见杨过竟然以这种姿态和全真七子大师兄、师伯祖马钰说话，那更是惊得长大了嘴巴。

杨过这小子，出去一年，莫非是经常吃熊心、或是每日拿豹子胆当饭吃，怎么这般无畏？

全真教弟子，哪个不是对师尊长辈恭敬不已，不敢出一言忤逆？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本门长辈和晚辈之间也是如此。

杨过，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马钰听了杨过不卑不亢的这番话，也是啧啧称奇。

这脸上犹有稚气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气势而言竟似不输一代宗师！

赵志敬原本低下了头觉得太过丢人，这时候见马钰既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了，干脆破罐破摔，说道：

“师伯，杨过仗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高强武功，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您千万要替我做主！”

“胡闹！”马钰闻言厉声喝斥道，“志敬，你因着一点小事就要动手打人，反被少年人所伤，这才叫有辱师门，王师弟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赵志敬没想到一向温淳的师伯会这般严厉训斥自己，不由得慌了神，再不敢说什么。

鹿清笃更是在旁瑟瑟发抖。

马钰呵斥过后，脸色稍缓，道：“志敬，你习武用功，颇有所成，这我们长辈们都看在眼里。

但你气量太过狭隘，处事斤斤计较，有违我们修道者的本心。这一点上，你当向志丙、志平他们看齐。便是你崔师弟，也比你磊落得多。”

王重阳和全真七子近年来较少管派内事务，放手让三代弟子操办全真教各项事宜。

但三代精英弟子每人心性如何，他们这些长辈都很清楚。

这番话是马钰早想劝导赵志敬的，只是顾忌他颜面，加上他是王处一亲传弟子毕竟有些不便，所以一直没说。

这次见了赵志敬的不堪样子，马钰借此契机，当面训斥了他一顿。

赵志敬一心想待教中长辈年迈之后当上新任掌教，对长辈评价看得极重。

这时候马钰这般呵责赵志敬，那真是比杨过扇耳光还要令其觉得受打击。

当下赵志敬跪倒在地，连连认错，希望挽回些在马师伯心里的形象。

马钰训斥完赵志敬，又对杨过说道：“过儿，你殴打师父，无论其中是否有苦衷，那都是大逆不道之举，按理必要重重责罚于你。”

赵志敬闻言心里不禁得意起来：“师伯毕竟还是向着我的，刚才责备我，那是爱之深责之切。

你这小杂种做下扇师父耳光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情来，以全真教戒律之严，难道还能轻饶了你？打断腿那都是轻的！”

赵志敬嘴边露出狞笑，倒要看看杨过还能怎么着。

你不是武功高强吗？有能耐，你把马钰师伯也打了啊？

杨过仍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几经生死，碰到过许多厉害人物。

他连面对欧阳锋都不怵，甚至把西毒的蛤蟆功给骗到手了。

这种小场面，如何能让他有什么惊慌的？

马钰又道：“哎，不过，杨过，目下你却已不是我们全真教的人了。我也无权再责罚于你。”

不是全真教的人了？杨过微微有些奇怪。

赵志敬则喜道：“师伯你要将杨过这臭小子逐出我教吗，这可太好了。”

马钰摇摇头，道：“不是逐出我教。刚你们重阳祖师召我们师兄弟过去，宣布了一个紧要的事情。

他老人家说，决定让杨过转投入古墓派门下，成为古墓派弟子。”

“什么？”

这声惊呼，倒是杨过、赵志敬、鹿清笃三人同时说出。

马钰道：“古墓派祖师林女侠也已同意此事，并且提出要收杨过为关门弟子。

今日起，杨过，你便不是我们全真教弟子，而是古墓派门下了。

我们全真教和古墓派渊源颇深，古墓派祖师林女侠和吾师同辈，那杨过你便和我同辈，日后相见，不用称我做师伯祖，咱们平辈论交便是。”

杨过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出，错愕之间，应道：“师伯祖…咳，马道长您年长为尊，晚辈怎敢与您平辈论交。”

马钰肃然道：“江湖中人，重辈分不论年纪，我教亦有七八十岁的四代弟子，见了三代弟子，亦要以晚辈礼敬见。绝不能乱了规矩。

你若自认是我晚辈，那等若是拉低了林女侠的辈分，于她脸上须不好过，也折煞我了。”

杨过一向对这种封建礼法不感冒，但入乡随俗，何况马钰说的也有道理，你不讲究别人讲究，那无形中你便可能让别人在论辈份时吃亏，你不在乎，别人却在乎。

这就是为什么周伯通这怪老头总让人难堪。

杨过毕竟不是老顽童，拎得清其中干系，当下爽快道：“好，马道长，今后咱们便是平辈。只是我对您的这份敬重，却和辈分无关。”

马钰见杨过这般通达，心里更对他生出好感，此时说道：“清笃，这是杨过杨少侠，是古墓派长辈，还不磕头拜见？”

鹿清笃彻底蒙圈了！

他今天早早吃过了饭漱了口，听到杨过在此的消息之后，盛气凌人过来，本是要来找茬，趁机寻衅滋事，教训一下杨过。

可没想到，先是知道杨过是重阳祖师安置在这里居住的，让鹿清笃泄了气，不敢乱来。

再是被杨过一剑之中的杀气折服，知道了和杨过的武功差距，吓得他后怕。

后来，更是眼见杨过掌掴师父赵志敬，呆若木鸡！

及至现在，居然听马钰说杨过改投了古墓派，辈分无端端长了两辈，成为了自己的长辈！

古墓派林女侠？鹿清笃虽也听说过，可知道不多，不清楚其中关系。

但有一点他是知道了，这个杨过，他不一般！

服气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面前发生，鹿清笃不得不服。

他果然依言恭恭敬敬朝杨过跪下，诚心磕了几个响头，口中说道：“杨爷爷，晚辈鹿清笃见过您老人家。”

他肥胖的身子在地上重重磕下，很有画面感。

杨过没想到这鹿胖子倒是识时务的，见机转舵这么快。

人家爷爷都喊出来了，杨过有些感动，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临别韦小宝给的一叠银票来，取下一张，递了过去，道：

“事发仓促，没准备什么见面礼，给你银票当作新年利是吧。”

马钰哑然失笑，鹿清笃已经三十而立了，却还要收人红包。

鹿清笃本也觉得深受侮辱，但他斜眼一瞥，看到这张银票竟然是五百两的！

虽然武林中人不看中钱财，可五百两也实在太多了！

他在全真教清苦二十年，虽然包吃住，可每年却只得二两银子零花。

五百两银子，他不花一文钱的情况下，也要几百年才能攒得下来！

给的实在是太多了。鹿清笃颤颤巍巍接过银票，连忙揣进怀里，生怕杨过反悔。

韦小宝出手豪迈为人又讲义气，给杨过的这一叠银票全是五百两的，共二十张计十万两。

杨过于这些东西看得不重，沿途只用几两碎银当盘缠，压根用不上银票。

这时候随手将银票装回怀里，满不在乎的样子，直让鹿清笃吞了吞口水。

杨过又说道：“小鹿啊，以后剑法上有什么困惑，可以来问我，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二。”

虽然从“鹿师兄”变成了“小鹿”，可鹿清笃闻言还是大喜。

杨过的武功他是服了的，如能得其指点，说不定能再进一步！

马钰见到鹿清笃欣喜的样子，点点头，又对赵志敬道：

“志敬，你也是，杨过现在长着你一辈，快向他行礼拜见，正好也借此机会化解你们刚才的误会。”

赵志敬脸上还火辣辣疼，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可瞧见马钰那严厉敦促的表情，知道不能混过去，赵志敬犹豫片刻，还是冷声道：“见过杨大爷。”

马钰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由大怒，正要发作，杨过淡淡说道：

“无妨。赵师傅与我曾有师徒名分，一时有些生硬也是正常的。今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再无瓜葛了。”

赵志敬虽阴险小气，但有几分硬气，虽然已知道此时的杨过不好惹，但只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杨过打也打过他了羞辱也羞辱完了，不再理会他，朝马钰道：

“马道长，既然我已非全真教弟子，那便不宜在此间呆着了。我现在便去古墓拜见林朝英女侠，看看她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马钰摇摇头，说道：“且慢。我这趟来，除了告知你这件事，还是奉我师尊之命，让你过重阳宫去见他。”

王重阳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杨过心中疑惑，口中道：“嗯，我恰好要去向他老人家请辞，这便到重阳宫去拜见。”

说完杨过便径往去见王重阳。

马钰没有随他通往，杨过独自来到重阳宫，穿过众建筑，来到主殿内，把守的全真教弟子有识得他的，知道重阳祖师召见他，任由他进去。

王重阳此时安坐在主殿内静修，眼睛紧闭，听见杨过细微脚步声，心里奇怪：过儿轻功怎么如此了得，步法之玄妙，竟还在朝英的古墓派轻功之上。

杨过步入殿内，朝王重阳俯身一拜，恭敬道：“拜见重阳真人。”

既然刚才马钰说杨过可能不再是全真教弟子，杨过便以真人称呼王重阳。

其他人被称真人可能是吹捧客气，但王重阳是真正当得起真人二字。

这位年近百岁闭关后新近武境再进一步的真人睁开了眼睛。

杨过见他周身仿佛有云雾氤氲，心里暗赞：这真是活神仙啊。

王重阳点点头，看一眼杨过，开口道：“过儿，我叫你过来，是想将全真教的先天功传授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