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二娘再醒来时,是在软绵绵的床塌上。
她只觉得脑袋沉甸甸得压得她睁不开眼,过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得看清了四周的一切。
两个陌生的侍女守在塌边,瞧她醒来了,一个忙出去告知众人,另一个则扶她坐起来,端给她一杯温水。
只听侍女关切问:“女郎感觉怎么样?”
姬二娘直等到屏风外响起了张峄的声音,才接过茶杯喝了半杯水,问:“这是哪儿?”
隔着屏风,张峄解释:“官驿。你受了剑伤,和我们聚头后,半夜开始发热,万幸路上遇到了源巡察使,这才破了宵禁把你送到驿站、又给你请了医官。”
“哪位巡察使?”
屏风那头,响起一道许久不曾听到的、冷冽而清亮的声音:“在下源乾曜,即将赴任江南道巡察使。”
姬二娘总算放心了,心想源乾曜是自己选的斜封官,如今又是自己哥哥安排的,还和张峄打过照面;只怕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多客套,问:“我睡了多久?医官怎么说?”
“伤口发炎,有些发热,睡了有近六个时辰了。”
姬二娘担心他们顾忌自己的身份,忙问:“你们呢?休息了吗?”
张峄笑,和姬二娘开玩笑:“少得意,小爷刚睡醒没多久,午食都用过了。”
他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上心的,又问医女:“女郎怎么样了?”
“女郎底子好。”侍女收回了诊脉的手,恭谨道:“热已经退了,只是这几天要好好休息,按时服药,切莫着凉。”
姬二娘谢过,便道:“都下去吧。”
医女、婢女退出去,屋内只剩下姬二娘与张峄、源乾曜三人后,她才沙哑着嗓子说:“昨晚我与谢知许遇到一队人马,对方数量不在少数,按理说也能听到我们离开的动静,却没几个人追赶。你们知道那批人身份吗?”
她本来是不抱希望地随口一问,没想到源乾曜还真的用短短半日查了个清楚,解释道:
“那些人是押送豫章县歌女的队伍。近来荒坑埋尸案闹得沸沸扬扬,豫章县令办事却一再推三阻四,武家担心这些歌女留在豫章县会被发现、落人口舌,故而才没日没夜地押送他们到长安,想着等这些歌女到了他们自己眼皮子底下,事情总会好办许多。”
武家位高权重,深受圣人倚重,正所谓“宰相门前九品官”,从豫章到长安,不知道多少官员都是武氏一族的门客远亲。要想在在武家押送歌女的这一路上做手脚,只怕难上加难。姬二娘便问:“储君是怎么说的?”
“储君说:且由他们去。”
姬二娘表示认同:“铤而走险,极易因小失大,还是储君考虑得周全。你们辛苦了,不必在这儿陪着我,各自忙去吧。”
屏风外,人影闪动,姬二娘忽然忍不住问:“留泽,谢郎君呢?”
张峄停了片刻,答:“他先歇去了。”
姬二娘也说不清自己多问这一句的目的,闻言,也不觉得失落,只道:“他身子不好,若有好的医官,便给他看看。”
张峄琢磨着她的反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答:“我叫侍女进来陪你。”
侍女重又进来,问:“女郎睡了这么久,要出去走走吗?”
“我懒得收拾仪容了,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便是。”
“儿给您念些话本?”
“不用,你照顾我一晚,怪累的,”姬二娘不是个磨人的主子:“叫玩伴过来,你们自己玩会儿,我歪在塌上看着便是了。”
“儿不累,”婢女笑,喜欢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女郎:“儿今儿上午才过来照顾女郎,算不得累。”
姬二娘觉得大概是因为官驿之中多有不便,昨晚张峄没能找到可信的婢女,只能这样罢了,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正所谓上行下效,如今的皇后韦氏笃爱打牌,博戏便越发流行起来。几个婢女玩得不亦乐乎,姬二娘看得也津津有味。
后来,有女童输得次数多了,气鼓鼓摔了手里的牌,怨:“不玩了!不玩了!总是输,有什么意趣!”
姬二娘正看得玩心大起,听到这话,散着头发、穿着中衣,便踩着鞋凑了过来,笑嘻嘻说:“来,我替你玩两局。”
真是不玩则已,一玩惊人,连着三四把,她都大获全胜,赢得同桌婢女们叫苦连天,姬二娘也笑,只是没她们那般的手足舞蹈、神采飞扬:“真是没道理,只许你们笑人家,还不能自个儿输了!”
女童拍着手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姐姐们输了!”
“输得也太多些!”婢女们算着帐,觉得真是肉疼:“您也忒手下不留情了!”
姬二娘安慰她们:“怕什么?难道我还能收你们钱不成?”
此言一出,屋里又乐成一团,过节一样闹起来。
都在病中了,还是这么能闹腾,谢知许在屋外听得好笑又无奈,只得更用力地敲门:“二娘,该喝药了!”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也会干起凭轩的营生呢?看来人对什么事一上心,都不可避免地婆婆妈妈起来。
听到了他的声音,女童“哎呀”一声丢了手中的签牌,跑着去开门:“都是群呆子!光顾着玩牌,怎么能忘了吃药的时辰!”
她还说别人是呆子,她自己才是最大的呆子。婢女们为了玩得高兴,早已经把屏风收在了一边,姬二娘看得高兴,下床来玩,就立在桌边,这时候开门,可不就都让人看了去?
谢知许端着药碗,耐心等人来开门。雕花木门向内洞开,散出了一屋子的盈盈笑语,谢知许悠悠然抬眸,准备跨步进去,却见姬二娘黑发披散、衣衫单薄,赤脚踩着鞋背对他而立。
那身影纤长、姿态挺拔,谢知许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半眼,谁能想到这一低头,入眼却是姬二娘白净而细嫩的脚踝。
谢知许的脸整个烘起来,道了声“得罪”便逃也似的离开。
婢女们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又去,忙散了牌局,立了屏风,请姬二娘重回了榻上,才重去请谢知许过来。
女童反应过来自己犯了错,去请谢知许的时候声音低低的:“郎,郎君,娘子请,请您去呢……”
谁能想到谢知许的声音比她还低、说话比她还结巴:“我知道了。你,你先……去吧。”
他定定神,和自己说:过去也不是没见过别的女郎的身子,正所谓礼在心中,他何必在小事上过不去。
想到这里,谢知许认可地给自己点了个头,目光坚定地准备出门。
谁知道他人还没出去,眼前便又是二娘衣衫单薄、袅袅娜娜地逆光立在小轩窗边的身影,是她长发如缎、指尖葱白……脚踝纤细的模样。
谢知许感觉自己被门烫到了手,忙不迭收回手连连后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真是觉得自己半条魂都要没了。
不过是那么短短一瞥,怎么就跟木刻的一样雕进了他脑袋里呢?!难不成真的是色心大起?!
直到女童在门外又来喊他:“阿郎好了吗?女郎得赶紧喝药啦!要不您把药给我?”,谢知许才端了药,尽力镇定答:“好了。”
屏风又一次回归岗位,姬二娘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喝药的模糊形影映在屏风上,惹得谢知许慌张地挪开了视线。
喝了药、漱了口,姬二娘不经意地笑道:“我刚刚没收拾妥当,真是见笑了。”
她的声音还是很沙哑,听得谢知许心里痒痒的、酸酸的。他顿了一会儿,才疑惑地问:“你刚刚?你刚刚也在?”
姬二娘松了口气。
婢女们也放心了。
“没什么,刚刚看婢女们打了会儿牌。”
谢知许恍然地点点头,拖长音道:“哦……原来是这样,方才人乱糟糟挤作一团,我没仔细看。”
说完,又指了指身旁的一盏碧绿晶莹的小碗,示意立在屏风旁的婢女端给姬二娘:“这是淋了蔗浆的蒸梨,你吃点去去苦味。”
“大夫说小心着凉,窗户开久了,记得保暖;玩闹也没什么,只是别太用嗓子……”他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话未免太多,只好简短地结束:“感觉好些了吗?”
原来这人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啊……姬二娘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好脾气答:“知道了,好多啦,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呀……淋了蔗浆味道真不错。”
谢知许情不自禁觉得高兴,抿嘴笑笑,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没什么胃口,不过话说回来,有些馋奶酪樱桃、槐叶冷淘、葱爆羊肉、果子蜜饯了,哦,还有,还有酥山、葡萄酒、樱桃毕罗、冷胡突鲙……”二娘说得起兴,却当然什么都吃不了、什么都吃不下。
这些菜名里有的谢知许连听都没听过,却也知道大概都是些病中不能吃的菜样,便哄她:“等你好了自然能放开吃。”
姬二娘那点公主难免都有的娇气通病竟然在谢知许跟前又犯起来:“病里哪都不能去,实在是没趣得很,谢郎君给我念些东西吧!”
谢知许出门在外还真带了不少书,只是或者是些诗册、古文,或者是几本杂说、琴谱,便担心姬二娘听得没趣。
二娘听了他这疑虑,笑他:“你又瞧不起人!你念个棋谱我听听!”
她这是要下盲棋?谢知许惊叹,挑了个棋局,让二娘先落子。
姬二娘不以为意,悠悠然念了个位置。婢女忙拿了纸笔,给两个人记录。
谢知许围棋下得好,却不代表会下盲棋。他一面琢磨着之后的走向,一面还得记忆之前的棋局,难得地在下棋时感受到了紧张和忐忑。有时候,他念完一步棋,婢女还会在一旁提醒:“这儿已经落白子了!”
真是惹得他心力交瘁。
才一炷香的功夫,谢知许竟已经显出了败相。姬二娘笑着打断了棋局:“这盲棋坏就坏在这儿,靠的哪里是思量与谋算,不过是脑子里有张图,所以啊,再厉害的国手遇上了老练的盲棋手怕也得吃瘪!你第一次下,能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知许难得输得这样惨烈,叹服道:“二娘好记性,是我太不济了些。”
说完,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惨败叹气。
姬二娘听着他的叹气,忍不住笑起来,吩咐婢女把刚刚的棋局给谢知许。
谢知许一看,果然算不得复杂,只是换了个方法,原先在他掌控之中黑白纵横便都陌生了起来。
他不服气,想和姬二娘再下一盘,却记挂着姬二娘嗓子还哑着,便问她:“要不歇一会儿?”
“那你给我讲故事吧。”
“讲什么呢?”
“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和你讲了那么多,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可我那时候没什么可讲的。”
姬二娘想了想:“那就讲你觉得最开心的、最有趣的事情。”
谢知许于是想到了一个狗屁女侠,剑术一般、侠气万丈;杀人不能、豪气冲天。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想了想,他徐徐说:
“我少年时候,曾有个夫子。夫子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总说自己是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热爱。只除了一样,爱进了骨子里。”
“什么东西?”
“我师母。他每日上课,总要提到师母。一首诗能让他想起来师母,一个麻雀也能让他念叨着师母。有一日,课上到一半,他忽然说:‘今日不留你们背书了。’”
“为什么啊?”
“他说:‘我要回家给夫人祝寿呢!回去晚了,夫人要伤心的!”
姬二娘羡慕地赞叹:“这样的小夫妻,感情真是和睦。”
“不是小夫妻,那时候,夫子已经年近六十了。”
姬二娘心里有些酸涩,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疑惑:“这样的白头鸳鸯,世上有多少呢?”
十九纵横路,三百相会处;万千平生客,一人相与度。
人行走世间,眼花缭乱处、世事纷扰间,为乱花迷了眼、为毁誉乱了心,爱自己都不够,别人算得了什么?
在这乱潮中,众里寻她地遇上一个人、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人,何其不容易。
被人如对待他自己般念着、爱着,何其幸运。
说来可惜,有的人一生不曾体会过。
谢知许的声音清雅和煦,与二娘道:“二娘也会遇到的那样一个人的。”
姬二娘心里有些难过,想,可是她已经被锁住了啊,被锁进了深深的庭院里、困在了高高的百尺楼中,在众人的簇拥中,做着一尊被世人舍弃的华丽木偶。
她甚至想问问谢知许:那样的人,在哪里啊?她知道,这样的话,由那些十几岁的年轻女郎们说出口,真是轻易便暗含了一段风流;可是由她说出口,像什么样子呢?她便笑了,说:“你少打趣我。”
隔着一扇屏风,谢知许看不清姬二娘的神情,却总觉得她似乎有几分失落。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润雅致,这时候,带上了几分温柔和缓的腔调,好听得像春水一样:“不是打趣。二娘你值得。”
真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明明是平日里见怪不怪的人情话,谢知许说完,却不好意思了。
姬二娘的七窍玲珑心一转,隔着屏风,也能猜得出来谢知许此时的赧然。她不由问:“郎君觉得,我凭什么值得?”
“二娘……性情开朗温和,行事果决仗义……”难道是因为近日来心态疲懒了,怎么连这些平日里的场面话都说得谢知许心跳加快了呢?他不由微皱了眉头,忽然觉得生了层汗的手都没地方放了。
心跳擂鼓一般的砰砰声中,他只有简短地结束了这话题:“何愁遇不上有缘人呢?”
好在他性格一向内敛得有些寡言,姬二娘没猜出来他此时复杂的心理波动,只是觉得逗堂堂谢郎君说这些话着实有些有趣。
可是这简短的话,对姬二娘来说,却受用得紧。她想,自己平日里听过的奉承话实在数不胜数,若有史官记下来,定能凑齐一架子书,可怎么偏偏谢知许说的话就这么让她心里熨贴呢?
她心情好了,对谢知许说:“有件事我还没和谢郎君说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