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大半宿,王婉终于躺在了床上。
先前明明困了,但闹了杨敏之这一出,却又睡不着了。起身点了灯,又安排弄玉去打探刺客的消息,她靠坐在床沿上仔细盘算着,宽松的寝衣罩在身上,显得整个人越发娇小。
南唐和北梁之间有嫌隙世人皆知,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如今北梁使团和公主一行人尚在京中,若真是北梁派萧承衍去刺杀皇帝,岂不是太过明目张胆,自己把嫌疑往头上揽吗?
若无人指使,那便是萧承衍因为私事偷偷潜伏入宫了。
既然是私下潜进宫,又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刺杀呢?
据自己前世所知,萧承衍和南唐皇帝并没有私人恩怨,他就是一个孤狼般的野心家,吞噬疆土,征服众人是他的本能,无关耀武扬威,也无关血海深仇。
王婉脑海中又响起杨敏之临走前说过的话——
今日皇帝陪皇后夜观荷花。
若不是杨皇后接应,萧承衍怎么知道今日皇帝在何处呢?又或许,他并不想惊动皇帝,刺杀只是临时起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其实萧承衍进宫别有它图。
比如,见什么人?
前世萧承衍领兵攻打南唐,盛京不过月余就被破城,当时民间就多有传言,说是皇宫里出了奸细为北梁内应。不然凭三十万幽州军守城,怎么说南唐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败北。
可是刚刚杨敏之离开时面色凝重,表情不像是设局做戏。如果不是杨氏设局,那宫里有这个分量,值得萧承衍冒险进宫的,就只有……
崔贵妃。
这么说来,当年内外勾结之事,竟是真的。
晚风从窗柩里溜进来,吹得烛火乱摇,闺阁内时明时暗。王婉打了个寒战,望向烛台,嫌太晃眼,干脆起身吹灭了蜡烛,坐在一片黑暗中凝神细思。
朝中杨崔不和久矣。杨氏一族凭借一个貌美的杨皇后,在朝堂上独揽大权。杨皇后其父杨元正官拜宰相,为众臣之首;继子杨敏之为御林军左统领,手握半边宫禁;更有众多杨氏宗亲凭借裙带关系谋得一官半职,一时间杨家独大。
众朝臣自然心中不快。御史台也屡次上书进谏,担心杨氏祸国,偏偏皇帝不在乎,数次巧立名目包庇杨氏。久而久之,大家竟然也就对此淡然处之了。
皇帝非要护着皇后,当臣子的又能怎么办?
而崔氏一族向来是皇帝的心腹。当年世宗皇帝因病去世后,便是崔谊力排众议,一力扶持楚王李崇登位。
手握三十万幽州铁军,守卫着盛京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朝中何人敢和崔谊唱反调?
李崇登基为帝后,自然立了王妃杨氏为后,又即刻纳了崔氏之女为妃。不过半年,又升崔氏为贵妃,擢其父崔谊为太尉,长留京中主持军政;崔氏长子崔佶调为幽州节度使,驻守幽州。
自此朝中杨氏和崔氏各自把持政务和军务,虽然处处针锋相对,不过倒也相护挟制,多年相安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在扶持新的外戚,打压原本世宗一朝的旧臣。前朝四大家族,钱孟谢王,如今只剩王谢两家还在朝中为官,其余家族都因各种缘由贬出盛京,门庭冷落。连他们有权有势的家族都落得这个下场,还有谁再敢往皇帝刀口上撞?
王婉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咔咔声在这夜里分外清晰,肩颈处的酸胀似乎畅快了一些,但脑海中思绪却依旧拧成一团。南唐与北梁,前朝与后宫,诸方势力交缠,厘清分毫已经让她头疼到深夜。
若萧承衍当真是去宫中见人接头,那想必只能是崔氏了。
有了崔氏的帮助,再想除掉萧承衍就更难了。
王婉长舒了一口气,仰面气恼地躺在床上,门外再次响起弄玉的声音。想必是皇宫那边传来消息了,她一个骨碌坐起身来,唤了弄玉进来。
弄玉举着烛台走到床前,道:“皇宫那边传来消息,刺客逃了。”
王婉一拳锤在锦被上,扭过头呵出一口闷气。早就知道那杨敏之是草包,她竟然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御林军能把萧承衍抓住?
真是高看他们了……
“既然让他逃了,那就派人去使团下榻的驿站守着,狡兔三窟,他总不能不回大本营吧?”王婉在黑暗中幽幽说道,清泠之中带有一丝恼火。
弄玉领了命令,转身欲退,突然,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贴在了她脖子上,不过一个呼吸的距离便可割破她的喉咙,森寒的杀意从身后袭来。
“小姐小心!”弄玉惊呼,毫无犹豫。
血珠跟着话语声同时落下,一缕温热流进衣领里。
王婉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嘲讽的男声从弄玉背后响起。
“还真有不怕死的啊。”
王婉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个声音,她这辈子,就算是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烛火中显现一张男人的面庞,五官立体,夜色隐匿了他部分的锋利和危险,烛光又照出他眸中的冷酷和轻蔑。这张脸,王婉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还没动作,恐惧已经不由自主的爬满了全身。
“萧某竟不知何时得罪过王小姐,半夜三更了还劳烦佳人费心筹谋,倒真是叫人心疼啊。”
王婉坐在床上,睁大了眼直直地盯着萧承衍。身前的锦被被她攥成一团捏在手里,她胸腔剧烈起伏,银牙紧咬,费了极大的劲才忍住想要上前手刃仇敌的念头!
自醒来后,她的一切谋划算计,步步为营,就是为了杀了萧承衍以除心头大恨!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再度重逢竟就在自家闺阁!
两人的目光交汇,如锋利铁剑在虚空中招架,王婉恨意奔涌,萧承衍无情试探,谁都没有先出声。
跳动的烛光照的萧承衍的脸一明一暗,分明干着杀人的勾当,他脸上却带着闲庭信步般的散漫微笑,身前的弄玉在他眼里仿佛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个可以任意摆弄的玩偶。萧承衍一手持刀挟持着弄玉,一手卷起弄玉的头发放在鼻尖细嗅。
“王家小姐?再不说话你家婢女的血可就快放完了。”萧承衍腔调里充满了悠然自得。
王婉双拳紧握,恨不得将他生吞。内心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稳住,绝对不能慌神。她凤眸微眯,用尽量听起来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
“你?!”
“来换她。”
萧承衍发出一声闷笑,面上毫不掩饰的张狂得意,很显然,王婉的失态让他很是愉悦。
“小姐不必在乎奴婢!”弄玉哭着喊道,脖子上的伤口已是血流如注,血腥气在房间里弥漫。
“我若是不肯呢?”王婉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问道。
萧承衍目光冷淡,面上却依旧是笑容。这样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换了无比恳切的声音劝诱道:“你若是肯换,你便是与我秉烛夜谈的才女;你要是不换,你就是与我一同谋逆的叛臣!小姐自己选吧。”
王婉一阵恶寒,这,这便是拿着王氏的名声要挟她的意思了!
“王小姐可别想着喊人。”萧承衍斜了一眼王婉,仿佛将她的心思看的门儿清,“我萧某今日若走不出你王家大门,能拉上王家满门垫背,黄泉路上也不算太孤单。”
“你猜南唐的皇帝,是信你王家,还是信我?”
细长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到肉里,钻心的疼痛让她稍稍稳住心神,不叫怨愤冲昏了头脑。
萧承衍说的没错,皇帝本就想要清除旧势力,父亲数十年来在朝堂如履薄冰,这才没有让皇帝抓到王家的把柄。王婉刹那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假设,却发现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萧承衍便是算准了她赌不起!
眼看着弄玉的嘴唇越来越没有血色,人也快要站不住了,王婉沉重地合上眼,静了心绪后起身,走到萧承衍跟前。
“我换。”
眨眼间一个抬手,萧承衍的刀锋已经架在了王婉的脖子前,依旧是一吸之距,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弄玉猛地失去了钳制,直直地栽了下去,烛台翻落,室内蓦地一下暗了。
咻的一声,一只羽箭从房外射了进来。箭头如同生了眼睛一般,直冲着萧承衍而来。箭锋射中了萧承衍束发的玉冠,叮的一声玉石俱折。
萧承衍发束凌乱,却依旧立在原地,挟持着王婉未挪动分毫。
房门被猛地破开,王韬举剑站在门前,剑锋直直地对着萧承衍。在看清萧承衍刀下的人后,他瞪大了双眼,冲着外面喊道:“父亲莫要放箭!是小妹!”
王婉听到了房外母亲的一声惊呼,随后便是仆从手忙脚乱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萧承衍的手臂在听到兄长喊话后猛然收紧,后背处传来他胸腔的震动,像是隐隐的笑声。萧承衍骤然靠近,贴着她的耳廓说道:“有你做护身符,应该够我平安走出王家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