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尹对外界失去感知,穿行在层层叠叠的梦境中,双目四处望去,尽是些面目可憎的诡异之物。
如焰般赤红的的水忽地浮现在他眼前,无边无际,直教人生惧,水泛起波涛,缓缓的没过腰际,他不记得在水中跋涉多久,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放佛这就是场没有终点的旅途。
他的视线逐渐变的昏暗,天地间似乎已是空无一物。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是出现了火光,像是夜行的巷子中有户人家点的灯火。
宋尹把步伐加快,想要找到那巷子里点着灯火的人家。
等他抵达那光源时才发现,既没有巷子也没有所谓的人家,那是个土堆,有木刻立牌直插在土堆上,有个中年男子盘腿坐在土堆旁。
中年男子抬起头“尹儿,你来看我了吗?”
“你不是老爹,老爹在那场大火里死了。”宋尹看向中年男子,是张被火烧毁了的焦黑面容。
中年男子又咧开嘴,是个极其令人惊悚的笑“我是啊,尹儿”
恐惧如水草般疯狂滋长,宋尹抱头,浑身战栗。
梦境破碎,宋尹忽地惊醒。
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撒在了一把支起的古琴上,粉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花瓣,轻轻的拂过琴弦,香炉里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间房。
“是位女子的房间。”宋尹有些疑惑。他起身想伸个腰,却发现极为的酸痛。
许久后,苏颜推门而入,见宋尹清醒,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昏迷好几天了,要不是我那棵梧桐树,神仙也就不回来你。”少女嘴角含笑,像是刚出师的大夫第一次救回了个垂死之人。
宋尹刚想答谢,又见自己原本的破旧衣衫已然换成了见干净的玄色长衫,满是不解“这是哪,我衣服换什么换了。”
“这啊”苏颜故意拖长调子,用略带调笑的调子说道,“这是你那未婚妻家的客房,你衣服是徐闲换的,和我一样是个外乡人,现在暂住在梁家。”
宋尹满脸黑线,“婚约早就解除了,别平白污了人家清誉。”
苏颜满不在乎的怒了努嘴,“本姑娘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啊,照顾人什么的,自然不上手。梁家家大业大,多照看你一个也不误事。”
宋尹顿感头疼,心想要不留封信以表谢意,然后自己偷偷溜走,以防与梁家小姐见了面两相无语。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这么想着时,梁家小姐已然推门而入。
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掩饰不住眉眼精致,然而这份精致同样不能盖过满脸的憔悴虚弱。漆黑鸦发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往常总是点匀着鲜红唇脂的檀口同样毫无血色。弱柳扶风之姿一如窗外一树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繁重梨花,美丽又脆弱,苍白又无力。
宋尹看着梁家小姐,没来由地生出怜惜之意,倒不是说对其动心,只是梁家小姐本就是那种旁人一看,便心生怜惜,唯恐不小心伤了这么个弱柳扶风的妙龄女子的人。
苏颜也曾试过用梧桐树治梁家小姐的身子,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丝毫没有效果,梁沁当时只是惨然一笑,反安慰苏颜说自己命当如此。
此时四目相对,宋尹无从开口,反而是梁家小姐轻咳了声,说道,“好好在这修养便是,虽说你我已无婚约,但我们两家数代素有交情,你也不要觉得不自在。”
宋尹强忍疼痛起身道了个谢后,梁家小姐便施施然离开。
“看起来梁家小姐对你余情未了啊。”苏颜挑眉窃笑,像是偷发现什么新奇物件儿的小侠女。
“什么余情未了,之前还有婚约在身时也没见过几面,说什么呢。”宋尹道。
“话说阿婆的死,官府那边有什么说法吗?”宋尹话锋一转,面色凝重。
“官府那边只说是路遇行凶,就再没什么动静了,想来也是因为不甚在意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吧。”
“可我在意啊。”宋尹忽地哽咽。
苏颜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才又开口,“其实有一点眉目,等其他人到了再细说吧。”
“其他人?”宋尹问道。
“同我一样的外来者,我们到这镇上己近十日,原先诸多困惑想来各自应该都有了点丝绪。这次会面便是想要交换各自的消息。”苏颜慢慢说道。
“苏姑娘,人都到了,到书房去吧”屋外传来极好听的男声。
苏颜应了一声,便等着宋尹起身,一同往书房走去。
书房陈设简单,竹席铺地,有几张藤编的坐垫,书案是暗红色的漆,有三张拼凑起来成了个大桌,想来是从其他房里搬来了两张,木墙上挂了几张水墨卷轴,看样迹应不是很久远的画作。打开的小窗正对着园中的池子,有月色照进来,清清冷冷又别有一番意境。
宋尹挨着苏颜落座后才仔细的打量起屋内各人,左手边顺着望去的第一人是先前在酒馆遇到的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苏颜在他耳边轻语,“杨邈,也是南朝世家子弟。”因众人围着书案而坐,因此靠的较为紧密,苏颜凑近耳语时,宋尹便感觉有股热气在耳边吹起,瞬间红了耳垂。
杨邈旁是个穿着淡黄衣衫的少女,宋尹倒是认得,是酒馆店主的女儿,名唤陈澄澈,再过去是那个宋尹觉得脑子并不太好使的有着看着极为年幼又透出些许妩媚之意小脸的姜鱼期。紧挨着她的是梁家小姐,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目光最后是落在了带着白玉簪子的儒雅青年身上,他见宋尹看过来,主动开口“徐闲,难得安闲的闲。”声音出奇的好听,正是先前在屋外喊苏颜的那人。
屋内明月落,不同身份出处的少年少女们于此相遇,理想与信念开始交织,命运的诗篇开始了崭新的章节。
短暂的相熟寒暄后,徐闲先开口,正襟危坐,宋尹觉得他必定是那种在私塾了极受夫子喜欢的学子,“我来镇上后翻阅古籍,发现仙路的断绝与这座古墓有莫大联系。”
徐闲刚一开口,便惊了在场众人,他们中大都是世家子弟,掌握着修仙之法,只是镇外灵气薄弱近乎枯竭,原先的修仙世家也慢慢转变成世俗世家。此时听徐闲所言,细细思索起仙路断绝与古墓之间的联系。
“我在梁家一藏书里看到了一段记载‘本清所为虽欲利人间,千年后却只恐反祸人间,今留此墓,望危难之际有挽天倾者。’”徐闲又言,“本清应是人名,当初仙路的断绝可能与之有莫大关系,只是这一段记载是夹杂在一篇文章中,就仅仅是这一段,突兀的很。”
众人点头,内心却有如波涛翻涌,若真如徐闲猜测那般,仙路断绝难道并不是因为天地灵气衰竭,反而是出自人手吗?
徐闲顿了顿又道,“这座古墓问题其实也是很大,说是古墓,其实是个极度真实的镇子,除了宋齐梁陈四家外镇上的人仿佛都察觉不到镇子本身有问题,哪怕他们从没有出过镇子,却也没有半分怀疑,甚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他忽然停下,望着宋尹梁沁等小镇人。
“他们是人。”宋尹开口,如深潭水般幽静。
徐闲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小镇是个封闭的界,想来你们都知道。令牌能接引我们进来,却不能带我们出去,我猜,出去的关键在宋齐梁陈的四把钥匙里。宋齐梁陈四家是镇上很特殊的存在,他们知道这镇子是古墓,但他们也没有出去的法子,并且部下这一切的棋手,落下下宋齐梁陈这颗旗子,显然是极为重要的一手,绝不仅是保管四把钥匙而已。”
杨邈没来由的插了一句“不对”,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他,“出去的关键应该是发出令牌的古墓来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入镇来从未见过这么个人,他一定是还隐藏在阴影的帷幕中,默默注视着我们,至于那四把钥匙应该确实与那人说的最大机缘有关。”
徐闲陷入沉思,良久后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可疑点。”
苏颜见没人再开口,这才道,“镇上的机缘也是古怪的,大道在于争,但镇上的各种机缘仿佛皆是自主而来一般,虽说古籍也常有灵宝择主的记载,可我总感觉,镇上的这些机缘像是被人给安排好了一般,而我们只能是被动接受。”
姜鱼期忽地鼓起腮帮,气呼呼的,应是想起了那棵梧桐树。
其余众人却是不禁打了个冷颤,只觉细思极恐,倘若一切早已注定,大道又有何争可言,可若不争,大道又何求。
“还有近来的命案,我用卜算术占卜过,但一片空白,想来是凶手早有预备,知道我出身术算大家,那么一定是与我们一同进入小镇的十人之一,既然我们在此受机缘恩惠,那么哪怕是报还因果,也应把这人找出来。”
宋尹听及此处,又握紧双拳,心似有焰
藏。
杨邈以手比剑,“既受恩惠,自当相报。”徐闲也凭空行礼,“君子当报。”
“那么我们的目的有三,其一找到守墓人,其二查明宋齐梁陈四家存在的意义,其三找到命案的凶手。”苏颜总结。
众人相继点头,月色落户,打在少年少女脸上,有如绘卷。
很多年后,当已手握刀剑的少年少女们再次相遇,谈论的已不再是些诸如命运、理想、信念等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时,摆在他们案桌上的,已然是整个世界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