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二十里外,有一处道观,名为清虚观。
道观外灌木丛生,这些树木扭曲丑陋,老树根破土而出,长满了青苔。
一看就知道,鲜有人踏足道观。
半山腰上的道观,四周寂静无声,规模也不大,根本谈不上恢弘,仅有一间正殿,外加两间偏房,斑驳的围墙透露着一股岁月的痕迹。
在道观围墙外有一株苍劲的银杏古树,三四个成年人合抱也抱不过来,古老的树干已经中空,若非有黄叶打着旋儿从树顶飘落下来,整株古树看上去如同枯死了一般。
道观与银杏树相依相呈,古意盎然,仿佛能让人感受道朦胧的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带给人无尽的宁静与苍古,让人有种平淡归真的感觉。
“清源师侄,你小师叔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
一位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冠站在正殿门口,头顶的道冠歪歪斜斜,嘴里打着哈欠,估摸着是刚午睡醒来,看见李宽和李进财拿着东西进院门,惊喜的朝道观里喊着,同时朝道观院门小跑而去。
跑到李宽面前站定,小女冠憨态可掬的打了个稽首,脆生生的笑道:“春晖见过小师兄。”
说话的同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紧紧的盯着李宽手里袋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李宽回礼,将手里的吃食递给她,一边给她正道冠,一边笑道:“早间在长安城里买的胡饼,现在凉了,热热在吃,知道吗?”
李宽年纪不大,话音里却透着慈爱的意味。
春晖是五年前,孙道长外出云游时捡回来的。
那时,她还是襁褓中的奶娃娃。
本来李宽是打算带她回芷竹院照料的,毕竟道观里都是男人,且不提会不会照顾小孩子,光是喝奶就是件麻烦事。
但是,小姑娘体弱多病,需要经常诊治,孙道长又不愿去平康坊那烟花之地,所以也就留在了道观,由李宽出资在山脚请了一个奶娘。
两年前春晖完全病愈,李宽再次提及接她到芷竹院照料,哪知春晖这丫头不干了,李宽也就随了她,留在了道观里。
“知道了。”春晖点头,一边引着李宽往观里走,一边给李宽告状,“小师兄,你都不知道,自从师父他老人家云游之后,清源师兄越来越懒,总是太阳晒屁屁了才起来,你等会儿一定要好好骂骂他。”
李宽抿嘴一笑,“好,待会儿师兄好好骂骂他。”
话音刚落,一位三十来岁的道士出现在正殿门口,招呼了一声“小师叔你来了”,然后看着春晖佯怒道:“亏我平日里对小师姑你那么好,你竟然给小师叔告状,小懒虫你皮痒了是不是?”
春晖半点不怕,笑嘻嘻的顶了回去,“你明明就很懒,我是小懒虫,你就是大懒虫,大懒虫。”
清源作势追打,春晖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笑说着:“你追不到我,你追不到我······”
空灵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好似漫山遍野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李宽也不管他们,带着李进财进了道观,把带来的日用品归置到厨房。
刚从厨房出来,春晖这丫头便朝他跑了过来,躲在了他的身后,笑呵呵的看着清源吐舌头。
“好了,别闹了,我刚让进财准备午饭,你拿胡饼让他帮你热热。”
闻听此言,春晖立马放弃跟清源打闹,拿着胡饼跑进厨房。
李宽看着小丫头的背影笑了笑,扭头在看清源,只见清源尴尬的笑着。
大抵是因为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都能当春晖的爷爷了,却跟小姑娘追逐打闹感到不好意思。
“清源,我让你研究的烟花,现在怎么样了?”
没错,李宽给万贵妃准备的寿礼就是烟花。
对于李宽而言,制作烟花并不难。
前世早年时,爸妈就是镇上开烟花爆竹作坊的。
流程和制作方法,他熟的不能再熟了,加上他又是理科生,大学本科学的是化学专业,研究生又考了物理类专业,即便这个时代没有现成的原料,可对于他而言,调配出亮珠需要的原料并不难。
之所以交给清源,一来是清源对科学研究很感兴趣,早些年他在道观做研究那会儿,清源就展现了莫大的求知欲。
二来,道士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化学专家,烟花这东西多少跟化学沾边,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完成嘛。
好吧,上述都是李宽的借口,其实他就是为了能偷懒。
“差不多成了。”清源面带微笑道。
“什么叫差不多?”李宽对这个说法有些不满。
“我做出了红色的,但小师叔你要求的五颜六色暂时没做出来,不过已经快了,我正在研究。”
李宽点了下头,“吃过午饭,指点指点你。”
“多谢小师叔。”
李宽摆了摆手,“对了,近来道观里缺不缺东西,回去后我让人给你们送来,说起来,你们要不要跟我去长安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在半山腰上,便是送东西也极为不便。”
“东西不缺,只不过师祖他老人家不愿意去长安城吧。”清源当然是愿意去长安城的,毕竟李宽现在常住长安城,去了长安城就可以多请教研究上面的问题。
李宽嗯了一声,没说话。
“小师叔,你是不是知道师祖他老人家为什么守着这间道观啊?”清源好奇道。
“你十岁拜入门下,入门二十来年,你不知道?”
清源摇头,“师父去世的早,没跟我说过,以前我支使小师姑问过一次,师祖他老人家没说,小师叔你给我说说呗。”
虽然清源入门早,可早些年一直在终南山那边的道观修道,是三年前才搬到这边的。
当时是夏天,因为有人上门求医,终南山的道观中无人能治,所以清源特意过来找孙道长回去医治,结果碰到李宽在用硝制冰。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终南山的道观。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
还别说,李宽真知道为什么。
不过他是从姬仲阳那里听说的。
孙道长这辈子爱过的女人不多,目前只有一个,也就是他的师娘,孙陈氏。
根据姬仲阳的说法,陈氏便是出生于这间道观,道观的上一任观主是陈氏的父亲。
当年孙道长采药途中迷失方向,正巧碰上了陈氏采药,因此而结缘。
两人感情极其深厚,可惜后来陈氏当年难产,一尸两命,而陈氏的临终之言便是想到回到这个地方。
在距离道观大概五里左右的山岭中,有一处坟茔,里面埋的人便是师娘陈氏和那个夭折的师姐。
当年听姬仲阳说过此事后,孙道长带他前去祭拜,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坟茔所在地便是师父和师娘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所以,师父才会守着破败的清虚观,一守便是三十多年。
哪怕经常云游在外,或者隐居终南山,但每年清明和年节时分,总会雷打不动的前来道观住一段时间。
后来收了他当徒弟,捡到春晖这丫头后,更是大半的时间都留在了道观里。
只是这些事,师父既然没有跟清源他们说,李宽自然也不好多说,拿出作为师叔的威严,“问那么多干嘛,师父他老人家的事,是你能打听的,去厨房帮忙。”
“看来小师叔你知道,跟我说说呗。”
李宽懒得搭理他,直接转身进了厨房。
吃过午饭,天上的细雨停了下来。
但是李宽却没有指点清源,因为他被春晖给拉走了。
小丫头想吃糖炒栗子,所以拉着李宽去了后山的板栗林。
林子不小,若要收板栗,每年至少能收几千斤。
听师父说,后山的这片板栗林,就是师娘当年栽种的。
几十年过去,后山的这片板栗林早已结果。
可惜师娘还没来得及品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板栗,便去世了。
现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们。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吧。
李宽不紧不慢的走着,看着前方乱跑的春晖,不时叮嘱两句。
身后清源跟李进财提着麻布袋,一边捡板栗,一边低声说着话。
“进财,东西给我带了没?”
“出门太急,忘了。”
“进财啊,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忘了呢?”
李进财刚要说话,李宽开口了。
“你说你要那玩意干嘛,真枪实弹它不香吗?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找个妻子了。”
清源要的东西,李宽是知道的,是长安城里贩卖的春宫图。
画的不怎么样不说,还死贵,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百文。
质量上乘的,要价一两贯的都有。
一两贯,在这个年头,讨个老婆都足够了。
要知道,一般人家的彩礼,也不过几百文而已。
清源讪讪的笑道:“女人都是母老虎,我这辈子就这样吧,反正家里也有两个弟弟传宗接代。再说了,小师叔,画上美人也多情。”
“你还跟我掉起书袋来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画上美人少了点意思?”
“不觉得,我觉得挺好的。”
李宽无语了,转头看乱跑的春晖,结果发现这个丫头不见了。
大喊两声,板栗林外的山坳里传回了春晖的话音。
“小师兄,我在这里,你快来。”
小丫头的声音有些急切,李宽以为她受伤了,连忙跑了过去。
结果······
只见两位差吏打扮的人浑身湿哒哒的瘫坐在地上,他们旁边一个身着囚衣的年轻人,正在跟春晖问路。
“小道长,此处是何地,如何前往长安城?”
“这里是清虚观后山,怎么去长安,我不知道唉。”
话音一落,李宽正好走过来,春晖立马笑了起来,“你问我师兄吧,我师兄知晓,他就住在长安城。”
那囚衣年轻人也注意到了李宽,拱手笑道:“在下刘仁轨,见过小郎君,不知·······”
话还没说完,李宽便有些惊疑的打断了他,“你叫刘仁轨?!汴州刘正则?”
刘仁轨愣住了,回忆了一阵,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便抱拳道:“在下正是汴州人,只是在下从未见过小郎君,小郎君为何认识在下?”
李宽笑着解释道:“曾听管国公说起过正则。”
同名同姓,甚至连出生地和字都相同,肯定是后来的名将刘仁轨没跑了。
没想到,竟会在道观后山的板栗林偶遇大名鼎鼎的儒将。
只不过这位未来的儒将似乎有些惨啊,现在竟然是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