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金银铺,全称又叫金银盐钞交引铺,其实就是具有官方背景的民间金融机构,类似于现代证券交易所,只不过非但进行金银或盐钞交易,还可以自行打造各种金银器皿。
有些规模十分可观的金银铺,甚至直接承揽官铸金银的大生意。章大郎金银铺就是这样,一直与文思院销熔所以及后苑造作所保持密切合作关系。
赵桓下令查抄章大郎金银铺充归国用,也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试想一下,就算是东京最大的金银铺,如何能填补眼下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来还得想其它办法应付狮子大张口的女真人才是正经。
“官家一大早就到坤宁殿来了,想必还没有吃朝食吧?”
邵成章和宋淑媛告退之后,皇后寝阁的外间里只剩下帝后二人,赵桓兀自坐着琢磨烦心事,朱琏忽然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的思絮:“臣妾亲手做的酥琼叶,官家要不要尝一尝?”
她这么一说,赵桓还真感觉有些饿兮兮的了,赶忙点头说道:“那就有劳皇后了。”
所谓酥琼叶,其实就是烤馍,把夜里刚蒸好的馍头切成薄薄的片,涂上蜂蜜或膏油,放在火上烤,烤好后摆在铺了纸的地上散散火气,这样馍片才会颜色焦黄,又酥又脆。
据说大诗人杨万里最好这口,还大笔一挥写下了“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这样的传世佳句。
赵桓一口气吃了好几片酥琼叶,又喝了大半碗七宝擂茶,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于是顺手接过朱琏递过来的红罗香帕擦了擦嘴巴,笑着调侃道:“常言道巾帼不让须眉,皇后苦心研读兵法韬略,莫非意欲挂帅出征?”
哪知朱琏听了,却幽叹一声道:“诶!若能解得君忧,莫说是军前效力,既便是让臣妾赴汤蹈火,又有何妨?”
赵桓恍然大悟,原来皇后誊录《武经总要》,潜心研究兵法韬略,并非闲来解闷,而是要襄助夫君,共克时艰。如此心思,让人情何以堪?
“皇后有心了,”
赵桓努力让自己有点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然后认真说道:“倘若真想助朕一臂之力,不妨在兵书战策上多下点功夫。”
朱琏丹凤眼一眨:“官家此话何意?”
赵桓解释道:“如今兵连祸结,乱世已至,朕习学兵法韬略之意其实比皇后更迫切,只是竖排古文大都连篇累牍,并无圈点句读之隔,令人望而生畏。倘若有人能以标点符号将《武经总要》点校一番,朕此困惑便可应刃而解了。”
“何谓标点符号?”
朱琏听说此举能襄助夫君一臂之力,立马来了兴致。
“很简单,就是逗号、句号、冒号、引号等等一些分隔字句的符号而已。”
话非如此,朱琏仍是一脸迷惑:“官家可否以身为法,指点臣妾之迷津?”
“果真想学?”
“果真想学。”
“那好,朕就受点累,手把手地传授给皇后吧。”
赵桓径直走到玉石书桌旁边,先请朱琏在玫瑰椅上坐下来,在其秉笔直书之际,顺势从背后一把握住了那只玉脂般温润滑腻的手腕……
外面朔风劲吹,天寒地冻,皇后阁子里既温馨又香艳,让人如沐春风一般沉迷陶醉。
赵桓从吃朝食开始一直呆到日落西山晚霞飞,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的福宁殿去了。
今日之行让他豁然理解一个事实一一白居易所谓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并非是为赋新诗而虚构出来的情节,别说唐明皇和杨贵妃了,眼下便有活生生的例子不是?
“官家一去就是大半日,可算回来了。”
梁师成像个看家老犬一般拢袖守候在殿门廊檐下,一见满面春风的延兴皇帝,赶紧迈起两条小短腿迎上前去。
赵桓还沉浸在无限美好的回味里,是以连看都没看老阉货一眼便随口问道:“又有何事啊?”
“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李邺从虏营传来消息,说是和议条件有所更动,李太宰做不得主,急着请旨定夺呢。”
“哦?什么更动?”
赵桓有点意外,李邺、康王、张邦昌他们一行今日刚到金军大营,这么快就有消息传回来,显而易见对方早有预谋,估计是只待人质一到,接下来便开始强行推动军事讹诈计划了。
“此乃虏人索要之金银财货数目,请官家亲自览阅。”
梁师成从袖口里掏出一纸字笺,双手捧举着呈递到官家眼皮子底下。
赵桓捧着取暖小手炉,只是立住脚低头随意瞄了两眼,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但见上面赫然写着:金铤五百万两;银锭五千万两;杂色表段一百万段;绢一百万匹;马牛骡各一万头匹;驼一千头。
这哪里是两国议和,分明是强盗趁火打劫啊!
赵桓刚刚从皇后那里猎取的好心情,瞬间就荡然无存了。现如今朝廷国库早已亏空,本指望皇家内帑能够稍微填补一下天大的窟窿,却只有二十多万两黄金,八百万多两白银,连金军索要的零头都不够,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李邦彦呢?他不是要朕拿主意吗?”
赵桓紧咬牙关思忖了半晌,忽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即刻传朕旨意,着令都堂颁布指挥,自行筹措金银财货,宰执大臣须共克时艰,不得互相推诿,违令者定斩不贷!”
“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会不会太难为李太宰了?”
梁师成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这么一道旨意一一也就是说,李邦彦本来打算让皇帝想办法筹措巨额犒军钱,结果被官家一脚给踢了回来。
“朕难为他?还是他难为朕?”
赵桓双目逼视着这个下意识同情主和派的老阉货,冷冷说道:“梁师成,实话跟你说了吧!朕之所以任命李邦彦为首辅大臣,就是想让他在危急关头有所作为,倘若事事推诿,不恤国计,朕要他还有何用?”
官家一脸寒霜,恼怒之下居然连“守道”这个字号都不喊了,直接称名道姓,往日的亲昵和信任顷刻间一扫而光,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梁师成颇感委曲,方才只不过是随口说句公道话,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官家既有此意,何不召见李太宰,当面说与他听?”
梁师成心怀怨恨之意,脱口说出来的这番话,看似善意劝谏,其实里面隐含着满满的恶意一一意思是你们君相二人勾心斗角,那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起来,因何把我一个无卵阉人夹在中间当枪棒使?
“少废话,你究竟去还是不去?”
君不密则失臣,有些话要是能够直说,还用一个阉人传什么话?是以赵桓一听就火大了,猛地将取暖小手炉摔到地上,怒不可遏道:“朕就不信没了张屠夫,非得死带毛猪!”
“官家息怒!臣仆这就去传话!”
梁师成见官家又要发飙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哼!小样儿,牵着不走打着乱转是吧?”
赵桓望着那个鬼魅一般的枯槁背影,嘴角绽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一一正所谓以毒攻毒,不把这些祸国殃民的蠹虫榨出最后一滴油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官家,朱知事请求面对。”
赵桓回到福宁殿东暖阁,正要提笔批阅御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札,听说朱孝庄回来覆旨了,头也不抬地说道:“宣召入见吧。”
时间不大,朱孝庄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赵桓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个装有金铤银锭的木质托盘,不由诧异道:“朱卿,这是什么情况儿?”
朱孝庄将托盘轻轻放到御书案上,这才叉手说道:“回奏官家,微臣奉旨查抄章大郎金银铺,孰料晚了一步,正铺和几处脚店均已关张,铺主章大郎下落不明。据开封府军巡官兵报称,章大郎此前曾在城中私设一处金银加工作坊,微臣赶过去一看,原来是造假窝点……”
“造假?”
赵桓缓缓放下手里的纤毫,抬头扫了一眼摆在面前的那盘金银,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些就是逻卒缴获的战利品吧?”
“正是,不过,其中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
“哦?”
赵桓听他这么一说,更感兴趣了,顺手拾起一颗银锭掂了掂,怕不有十来两重,再捡起一颗金铤,也差不多有四五两重。
整个木质托盘里总共装了八颗,四金四银,无论是份量还是成色,用肉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简直可以说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你们只是查获了赃物吗?”
相比假货,赵桓更感兴趣的其实是负责造假的这位技术大牛。
朱孝庄听出来话意,忙道:“除了金银假货,还有一名作头和十几个工匠。”
“作头何名?现于何处?”
“微臣不晓得其姓名,不过司狱官现已查明,此人乃是原军器监丞陈规的女婿,目前翁婿二人已经被军巡官兵羁捕入狱,御史台检法官和开封府司狱官正在联合审理此案。”
“陈规?”
赵桓心中一动,赶忙问道:“其人多大年纪?”
朱孝庄不知道官家为何对陈规如此上心,只得凭借在牢狱里的一面之识,胡乱猜测道:“似乎已过知天命之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赵桓一拍书案,没错,十有八九就是他!
“朱卿,速速安排下去,朕今晚要夜探府院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