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柱香之前,徐庆奉命前去相州打探消息,一行五十余名哨骑从通利军城北壁出发,只需逾过大伾山和居山之间那座长达数里的天成桥,之后便可以在官修驿道上纵马驰骋了。
孰料他们刚刚登上北岸居山码头,还没来得及扬鞭赶路,忽见一群本司亲军马弁自北向南狂奔而来,为首者正是前不久接替参议官刘子羽继任为主管机宜文字的贾琼……
“徐副使,贾机幕眼下身在何处?”
“回告大统领,此人正从天成桥渡河而来,不时即至。”
“嗯,一旦上岸,速速引他到军衙相见。”
“属下遵命!”
徐庆与迎面撞上的顶头上司简单聊叙了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径直往回跑去。
岳飞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衙前街巷的拐角处,原本紧绷的神情越发显得凝重了。
相州大本营一旦失守,近在咫尺的汤阴县自然也保不住,虽说早在几天前他就托人叮嘱过五弟岳翻了,但不晓得这个时候有没有带着全家人撤离到安全地带,血浓于水,能不担心吗?
果如徐庆所言,只消片刻功夫,他便把贾琼带到了。
“贾机幕,相州战事究竟如何?”
军衙正厅里沈琯和李宝两位钦使对坐在高堂之上,岳飞、姚政、王贵以及赵氏兄弟分列于左右两侧,众人全都把灼灼目光投向了正从屋外蹒跚着挪步进来的贾琼。
贾琼年近半百,又是一介文弱儒士,刚刚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日,早就累得不成样子,此刻在徐庆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专门为他增设的座位上,兀自抚着胸口喘息了好一阵子,方才缓缓讲述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前日相州大本营告急,河北制置使刘韐闻讯之后,准备在上千名司衙亲兵的扈从下赶过去坐镇指挥,哪知昼夜行军刚走出汤阴县地界,迎面正好碰上自相州大本营溃逃出来的河北制置司判官刘豫。
刘韐截住他探问细故,这才知道此前误判了敌情态势。
一开始攻袭相州大本营的确实是奚金家奴和高益恭的人马,不过他们只是充当开路先锋的两千仆从骑兵,后面接锺而至的则是从燕山府赶来增援的挞懒所部一一虽然都是以奚人为主的骑兵队伍,很明显两者规模大不相同。
“奚金家奴自黎阳渡口败走不过三两日而已,从相州到燕山千里迢迢,虏寇援军何以来得如此神速?”
李宝听贾琼说到此处,忍不住当面提出了质疑。
岳飞经他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了之前在元氏县歼灭的那股金军游骑,莫不是阇母特意撒出去搬救兵的信差吧?
一念至此,随即趁着大家伙儿都在凝神聆听贾琼讲述事情的经过,悄悄把徐庆拉到身边耳语了一番。
直到这个时候岳飞才知道,原来那日他们将五名女真哨骑围堵在县城街巷里打遭遇战时,其它四人皆被当场击毙,却有一人从西大门夺路逃走。
只因当时天快黑了,徐庆没有带人出城追击,很可能就是那次疏忽大意,由此留下今日这般祸根。
孰不知那条漏网之鱼,正是一个名叫壬塚的女真战兵。
这厮受到惊吓,纵马乱跑,连夜狂奔百余里,一直过了中山府才敢稍作喘息。
说来也巧,彼时正好碰上一队四出抄掠子女金帛的奚军骑士,壬塚随即跟着他们来到燕山府城,面见了六部路都统挞懒。
挞懒整日在稳固的大后方游过来逛过去闲得心慌,正愁没机会立功上位,恰在这时,从壬塚那里获知了东路军南下侵宋严重受挫,亟待燕山府驻屯大军派兵增援的大好消息。
完颜昌当时真是心花怒放,随即修了封密书,遣派心腹死士六百里加急送往上京会宁府,亲手交给大金现任皇帝吴乞买的嫡长子蒲鲁虎,也就是时任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的完颜宗磐。
据史料记载,完颜昌是金穆宗完颜盈歌的长子,而吴乞买早年曾被完颜盈歌收在膝下作为养子,由此可知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吴乞买上台后,内朝国政被太祖皇帝的庶长子完颜宗干把持,外朝军权则被其亲侄斡离不和堂侄粘罕分别掌控着,他这个皇帝相当于聋子的耳朵,纯粹是个摆设。
面对这种尴尬处境,换了谁都会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咸鱼翻身,因此吴乞买暗中与手握一路重兵的堂兄弟挞懒一拍即合,而其嫡子蒲鲁虎便是他们中间的单线联络人。
东路军侵宋受挫的喜讯传至宫中,吴乞买父子私下合计之后,决定顺水推舟,同意挞懒出兵援助斡离不,不仅如此,还特意遣派一支两千人马的御前护驾军入关随行督战一一名为随行督战,其实是提前摆好架式,随时准备帮助挞懒抢夺斡离不等人的胜利果实。
“贾机幕,此次攻破相州的虏寇铁骑,果真是来自燕山的挞懒所部?”
尽管和自己最初预料的情况相差无几,沈琯还是想要进一步证实贾琼方才所说的话一一毕竟此事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朝廷接下来的全盘战略布署,绝对马虎不得。
“回告钦使,此事千真万确,如有半点差池,下官甘愿伏领圣裁!”
贾琼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一由此可以推知,挞懒率部驰援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稍顷之后又听他接着补充道:“虏寇前锋奚金家奴趁胜追击,我师残部现已退守汤阴县境内,刘大帅特命我赶赴黎阳渡口,调发此地兵马前去驰援,以解当下燃眉之急……”
岳飞心里记挂着家人安危,情知眼下分秒必争,拖得越久风险越大,然而暗地里思虑再三,却一直不大好意思当着两位钦使的面发号施令。
这会儿听闻贾琼说刘大帅很可能已经被困在汤阴县里了,让他领军火速驰援,既然如此,那还磨叽个什么劲儿!
是以岳飞抢前一步拱手说道:“两位尊使容禀,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当务之急不宜刨根问底,应当立即付诸行动,否则就要贻误战机了!”
沈琯正听贾琼说到紧要处,突然被岳飞急声打断了,不由愕然一怔,脱口问道:“若依岳统领之见该当何如?”
“尊使既然着令某将临机决断,在下敢不从命……”
岳飞明显故意曲解其意一一把对方征询意见当成授权行事,当下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声,随即转过身来面向麾下众将,果断发号施令:“赵世隆、赵世兴听令!”
“属下在!”
“你二人各领一营兵马,分屯大伾山和居山码头,谨防南岸虏寇,趁乱乘船抢渡!”
“属下领命!”
赵世隆和赵世兴两兄弟没敢怠慢,毕恭毕敬地领了顶头上司的军令,转身大踏步从军衙正厅里走了出去。
岳飞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接着喝道:“姚政、徐庆听令!”
“属下在!”
“你二人各自整肃本营兵马,即刻随我驰援汤阴!”
“属下领命!”
姚政躬身冲着岳飞施了军礼,随后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庆只是营级正使王贵的副手,却被本军最高长官委以统领全营兵马的重任,因此他颇感意外,犹疑了一下才领命而去,临走时还不忘眼神复杂地瞅了瞅顶头上司王贵。
王贵莫名其妙被徐庆顶了包,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窘得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咬着嘴唇攒足了勇气,方才站出来主动请缨:“敢问大统领,众家兄弟皆已奉命行事,不知王贵有何差遣?”
岳飞斜乜了他一眼,颔首微微一笑道:“正有一桩大事意欲托付给你,我观众家兄弟之中,恐怕也只有你轻车熟路,堪负此项重任了。”
王贵听他话里有话,不由抬眼看了看对坐在堂上犹如泥塑雕像一般的两位钦使,慢慢回过味来:“大统领之意,莫非是……”
岳飞没等他说完便重重点着头道:“你向来思虑周全,行事谨慎,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了。”
意思很明显,你办事,我放心。
士为知己者死,没有比无条件信赖更让人感动的了。
王贵顿觉一股暖流从脚底板一直涌到心窝里,是以毫不犹豫地当场立下了军令状:请大统领安心,倘若有失,王贵自当提头来见!
“岳统领在打什么哑谜?”
沈琯怔怔地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算是领教了眼前这位让皇帝莫名宠信的岳大统领一一此人不只是果敢勇毅,指挥若定,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愣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本该属于朝廷钦使的临机决断权,名正言顺地攥到自己手心里。
“打哑谜?”
李宝闻听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拍拍屁股站起身,伸手将沈琯从座位上拖了起来:“还是赶紧走吧沈兄,岳鹏举麾下部曲最爱缚人手脚,莫要惹得王贵那厮动了歹念!”
沈琯听得如此一说,更加感到莫名其妙了。
他哪里知道,李宝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就是因为硬着头皮扯人家后腿,结果被王贵那厮强行押解到韩世忠那里交差,这次十有八九,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