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车回宫,我不太敢去看薛永年的脸,忽然想起女皇那句,别叫他们为难了你。
想想我在薛家不过一个小时,整个的礼遇,我实在想不通,还有谁能对他动拳头。
“裴大人很好奇是吗?”
“见笑,原不是我现在该想的事,但我却忍不住会去想。”
“大人所见不错,我确实被打了。”
“家父动的手。”
“为何?”
“因为造就令兄神医之名的王翰原是内庭司的人,所以他觉得,是我要复仇。”
“复仇?”
“裴大人应该听过我原是掖庭局罪奴的事。”
“听过。”
“想知道我是怎么获罪的吗?”
“愿闻其详。”
“这一切,还要从先太皇,为先帝精心挑选的学伴说起,现在的骠骑大将军,就是先太皇,为先皇挑选的学伴。”
“与我所知,陛下身边官大人一样?”
“是。”
“一文一武,先太皇真是好谋划啊。”
“的确是最好的安排,可我年轻时候偏偏看不透。”
“说来,还是早年太过顺遂,从没见过什么腌臜龌龊,终有一天得见,便是地狱深渊。”
此刻薛永年的声音极平,没有任何波澜的叙述里,却好似一张窗户纸那样易碎的情感,随时会宣泄而出。
他说着,我听着,竟不敢插嘴。
“可怜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我还曾心比天高的想着终有一天要与雍侯比肩。”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比不他,哪怕如他一样,有个好阿爷,有个好家。”
“谢国公?”
“是,我最敬佩之人,当数谢公爷,谢家原也是书香传家,可自科举起,寒门登科,人才济济,像他们这样大的士族人家,或是像卢家那样,守着圣人的名声苦心经营,又或者像柳氏一样逐渐没落,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家,对于我们这些武将,也是看不的。”
“唯有谢公爷不同,他不止全力支持雍侯走武将之路,还对那些酸腐嗤之以鼻道,文武不都是保家卫国。”
“如此,自谢家崛起于军,这样人家出来的武将,见识用兵,战法兵书,其领悟巧思远在我辈愚人之。”
“这样一来,最感到危机的莫过于当时与之鼎足而立的薛氏。”
“显然两虎相争的局面才是先帝愿意看到的,于是先帝与薛家不谋而合,开始打击谢家一门。”
“这个过程我并非不懂,但我只想做好我的薛家军少帅,只盼着能在战场与之一较高下。”
“那时节,我也算得天之骄子,家里其他几位不大成器的堂兄弟,我连看都没看在眼里,那时与我最好的,还要数大伯唯一的女儿,小我两岁的薛永兰。”
“我原以为,她会永远只是我的小阿妹,我会永远保护她。”
“但结果,先帝选中的人,从来就不是我,那么我这个薛家军人人注目的少将,便成了他们计划中,最好的踏脚石,就好比好吃好喝,绫罗锦绣,喂肥了的彘猪。”
“他们挑了我最好的年华,亲手送我走了一跳不归之路,浩浩汤汤,三万白骨,用我的好大喜功,纸谈兵,为薛大将军拜将封侯,铺就了一条力挽狂澜,举世膜拜的康庄大道。”
“焉知我那好妹妹封将领功,无荣耀的时刻,我是怎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可等待我的,却只有回京的囚车。”
“一夜之间,我便从薛家最明亮骄傲的少年,变成了全军唾弃的耻辱,免去一死,也只是看了薛大将军的功劳的施舍,如此本该丢去边关做个守门卒,老死不再回来。”
“可我怎能甘心?”
“于是我去求了我三叔,求他帮我入宫为奴。”
“当然这样做,也算狠狠打了薛家一个大大的巴掌,我这三叔本就是个脾气古怪的庶子,这样帮我,必定讨不到任何好处,于是便常年被家中排挤,留守京师,说是金吾卫大将军,干的却都是起早摸黑,鸡毛蒜皮的市井差事。”
“说来我若报复,会拿我这三叔做筏子,也有几分道理,一来武将之家,难得出这样一个得民心的治官,二来这几年,也不是没有人,对大伯,三叔谁更适合掌家颇有看法,第三,挑起裴家与薛家的争端,你若因此受到牵连,我也算是未来皇嗣抚养者的有力人选。”
“我说了这么多,按裴大人看来,我可会从我这三叔开刀啊?”
“不会。”
“为何?”
“人心易变不假,可有些融入骨血的东西,哪怕打断了骨头,也不会变。”
“哈哈哈,哈哈呵呵……连你这样一个外人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偏偏我那亲阿爷,他却宁愿相信,他亲手教出的儿子,会是一个急功近利,草菅人命的废物,哈哈哈,何其可笑……哈哈……”
日暮西陲,春有薄霜,哪怕锦衣几重都生了寒,只因那笑声太过彻骨。